無法忘懷伊藤潤二短篇漫畫〈蛞蝓少女〉最後那幕,由少女的舌頭所變的巨大蛞蝓、頂著少女的頭如同殼子,在後院一棵樹的枝幹上蠕動,那顆卷髮的頭顱有著一張悲傷的臉,嘴巴被迫張著,像在艱難地吞嚥一個永不終結的噩夢。那提醒著我們,沒有東西是可信的,即使是親密如身體部分也可能以一種奇詭的方式背叛我們。精通唇語者天天凝視鏡中自己的倒影,也沒有讀懂臉上每一個毛孔的吶喊。
如果你也曾在初中的生物課上解剖過牛眼,就會認同最具備條件背叛的是眼睛。首先,要獲取一顆牛眼,必須向菜巿場的牛肉販子預訂,在指定的時候與同組的小友一起把它鄭重地領回來,好像接回一隻共同的寵物。似乎眼睛比起其他掛在鈎子上可輕易買到的臟器與肌肉,是更為特殊而獨立的個體。其次,當你在鋪上報紙的長枱上戰戰兢兢地割開它的身體,會發現這不比剖開任何小型動物的腹部更簡單。而且,它也擁有一顆心臟,一顆透明的、圓片狀的、能把底下影像放大的奇異的心。在注視那顆支離破碎的眼睛時,你自己的眼睛就在眼眶裡顫抖,像隨時會受驚跳走的麻雀,物傷其類。
我肆無忌憚地注視著站在充氣水池旁的男人,臉上架著的墨鏡泛著虹光,好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洞口向著池中浮沉的尺寸不一之浮玉,除此以外便沒有任何行動。這次的醍醐巿集已步向尾聲,場內只剩下殘影一樣的疏落遊人,要是他突然回首,必然會發現我無禮的注視,周遭沒有可以諉過的他人,將陷我於巨大的尷尬中。然而我還是繼續放肆,直覺虹光背後只是一座空城,他是一個被眼睛背叛了的人。顯然攤檔的主人夫婦也如此認為,所以才會當著男人的面議論他長久的沉默與靜止。
終於,男人把手伸進了水池,為了找尋適合的替代品,他不惜冒上讓手習得泳術變成魚溜走的危險,潛行在繪上唐草紋的陶質空心小球之間。當找到符合失去的眼球尺寸之一雙浮玉時,他全身繃緊不再,每一個動作都似流露著笑意,愉快地帶上它們離去。然而我不禁憂心,每種事物都自有其傾向,浮玉有的是浮於水上的傾向,它們多數棲身於金魚缸或水箱內,與水草與魚類為伴,要接納浮玉到身體裡去,他必須有成為水體的覺悟。
再次想起此人來,已是琵琶湖火花大會翌日,我來到滋賀的大津港,繞著回復冷清的琵琶湖獨自散步。遠親不如近鄰,從京都巿內坐京津線前往湖都不過二十分鐘,比起花兩小時才能抵達京都北部那遙遠的海洋,更能及時潤澤乾枯的心。湖面一雙漂流的浮玉一直跟隨著我,不知是他游泳時遺下的,還是其身體已經在水中融解,化入我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