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鴨神社螢火茶會上,觀賞舞殿上演的王朝舞以及十二單衣著裝表演,看著身姿纖巧的舞者在兩名著付師的協助下,裹上層層艷麗的霓裳,漸漸肥厚成虹色的蛹。在那極漫長而繁複的著裝過程裡,被包裹在核心的女子不是主角,她退居成一個支撐衣服的透明骨架,殿前的圍觀者屏息靜氣,虔敬地見證這場儀式般的包裝之完成。
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這本書寫日本的散文集中,談到「包裝」一事時指出:「日本包裝的一大特點,內容物價值不大,與外包裝的豪華不成比例」,而由此而來費時的拆除過程,使外包裝的盒子產生符號功能,「和裡頭所隱藏、保護、指涉的物品完全等值……包裝的功能並不是在空間上保護物品,而是在時間上拉開距離。」這導致「原來身為主角的內容物失去了存在意義,變成一個虛無的幻象。」當包裝完成,衣服下的人彷彿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再也不被看見,只有一個華麗而過於豐饒的空殼擱在舞台中央,攝去所有的關注。
據說當晚在社內釋放了六百多隻螢火蟲,我眼拙只能在草叢裡艱難地發現零星微弱的光點,便推測會否有為數不少的一批竄進了迷宮似的十二單衣,如撲火燈蛾般投入到空無之中。我張嘴吸入一口清涼的風,不小心把自彼方瀰漫開來的空無帶進腹中,只得取出在鳥居附近的納涼巿購得的點心稍慰飢腸。
「若鮎」是一種蛋糕質外皮裹求肥,烙上簡潔線條標示臉面與尾巴的魚形糕點,模仿生活在鴨川流域、帶西瓜清香的鮎魚製造。我一口咬掉魚頭,內餡黏連厚實的質感帶來啃吃魚肉的錯覺,斷面露出棉絮似的白色求肥,又好像咬壞了一個布偶。求肥是帶甜味的柔軟麻糬,平安時代由中國傳入,最初以玄米製造而呈黑色,因形似而被稱作「牛皮」,然當時日人不食肉,故後來又改以同音字「求肥」稱之。我見識淺薄,此前多見求肥用作大福等點心的外皮,像「若鮎」般捲入作芯子的還是頭一回,包裝與包裝物原是一體兩面,沒有一個必然的中心。
這其實也不算是新鮮的衝擊,只是我早該注意而沒留心,家附近那間充滿懷舊氣息的超巿裡一直就在販售著一種廉宜小點心,以紅豆蓉包裹糯米,就像是把暗紅的肉體內層反向外部般觸目驚心。我嘗試尋找它的確實名稱,卻陷入更深濃的迷霧,一種點心竟擁有如此多個名字:春天時叫「牡丹餅」、夏天時叫「夜船」、秋天時叫「萩餅」,冬天時又叫「北窗」,無法避免在能指的游移裡一再錯失遙遠印象裡的味道。
或許我所能做的只剩下在不同月台間奔走,跳進標示「特急」、「準急」或「普通」的列車,選擇以怎樣的速度抵達虛無。
烙上簡潔線條標示臉面與尾巴的魚形糕點「若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