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回島住已經一段日子,在海上浮蕩來回,每天還在適應多出來的時間。船上的椅子往同一方向排列,後面的人只見到前面乘客的頭髮,像瑪格利特的畫一樣,下了船,未必就知道另一張臉的微笑。
三十分鐘,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窗外的景色我分明認得,卻叫不出海的名字。畢竟那不是博斯普魯斯,一個將伊斯坦堡切開的海峽。奧罕.帕慕克說,博斯普魯斯就是那歌詠生命、歡樂和幸福的所在。
在土耳其語中,「博斯普魯斯」跟「咽喉」是同一個字,這道長長的咽喉默默地貫穿伊斯坦堡,一左一右地將其切開,令伊斯坦堡成為世界上惟一跨越歐亞兩洲的城市。小時候的帕慕克,有年冬天跟哥哥同時患上百日咳,母親閒時就帶他們到博斯普魯斯來趟海上遊,呼吸新鮮空氣;自此之後,博斯普魯斯進入了帕慕克的生命,後來,他還視博斯普魯斯為伊斯坦堡生命與力量之源。
幾年前有機會到伊斯坦堡旅遊,匆匆逗留幾天,乘船遊覽博斯普魯斯,海風強勁、海浪深黑,多瑪巴切皇宮、多瑪巴切清真寺、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統統在眼前流竄。群鷗颼颼地在頭頂飛過,我舉起相機貪婪地一張兩張三張不停地拍,後來將相機連到電腦上看,偏藍的影像彷彿構成了第三個世界,惟有那被稱為「藍色清真寺」的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超越了表象,成為表裡如一的東西。
第三個世界是冷酷異色的電子世界,第二個世界是汩汩流動的現實之地,第一個世界,又是甚麼?
在伊斯坦堡匆匆逗留,走過如迷宮一樣的香料市場,住過由皇宮改建的齊拉岡皇宮凱賓斯基酒店,穿梭過多次引爆炸彈襲擊與警民衝突的塔克西姆廣場,探索過以336條石柱支撐的地下水宮殿——千篇一律的景點與行程只是遊客玩意,直至旅程結束了我才知道,屬於眾人的伊斯坦堡還在純真博物館——那第一個世界。
伊斯坦堡分為新城和舊城,純真博物館位於舊城貝伊奧盧區內。蘇庫爾庫瑪街上,酒紅色的博物館如積木般整齊地跟其他民居並排在一起,在兩街之間,博物館又像箭頭一樣突出,似在指示方向。買了門票推門內進,右手邊一面玻璃牆令人啞掉——4,213個煙屁股就在那裡,那是帕慕克小說《純真博物館》中,女主角芙頌抽過的煙,男主角凱末爾為了愛她、紀念她,花了八年時間將她抽過的4,213個煙屁股蒐集回來。當然,現實中沒有芙頌,也沒有她抽過的煙,這些煙屁股都是來自一個個在伊斯坦堡街頭徘徊的人,他們抽煙或因個人習慣或為了忘記苦悶,最後卻成為博物館的展品,沒有人想過,一人的苦悶也有其存在價值,事到如今,如此夢幻、如此不切實際,卻也如此堅、正、型。
蘇庫爾庫瑪街上的純真博物館,帕慕克按照小說原型建造而成;跟小說一樣,博物館藉由展示陳列品,一邊講述兩個伊斯坦堡家庭之間的愛與恨,一邊再現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伊斯坦堡風情。西方物質進場,傳統的伊斯蘭價值受到挑戰,在帕慕克心目中,那個時代同樣令人又愛又恨。
停止不動的時鐘,污跡斑斑的白瓷鴨,斷了腳的小木鹿,沒有喝完的半杯牛奶,印滿紅白碎花的手帕,情深款款的明信片,有點泛黃但不至褪色的女士洋裝,黏附著小塵埃的刷子,皮革泛光的白色皮涼鞋,反映著拍攝者面容的相框,不知從甚麼地方撿來的黑玄石,崩了一角的鈕釦,墨水在筆尖凝結了的鋼筆……一件件瑣碎的物事在眼前展開,它們於我沒甚麼意義,帕慕克卻從伊斯坦堡人的家裡、袋中、衣櫃內、手心上把它們搜集回來,建造了虛構與真實的純真博物館,它是一部小說,也是一座城市的記憶。
「船隻即將到達大嶼山梅窩,乘客請……」回家了,到網上搜索了一輪,還是無法得知剛才經過的海的名字,也許最貼近的還是這個︰___對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