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從東方升起,夢裡,兩道身影在月色的塵柱間交換一個字,然後,我出生了。呱呱呱呱,他倆卻聽到「爸爸媽媽」,認了我,立即由泥土成人,無聲張口,驚訝於身份被造好,自此成為父母。父母凝視我的雙眸說 「媽媽。爸爸。」 我學習將雙唇收緊又放鬆,吸一口氣,推!聲音被推擠而出:骨,骨骨,話音未落,他們的頭殼開始往後隆起,彷彿顱腔中有股力量正在追逐身後的飛雪,卻被剛生成的頂骨阻止。
我繼續模仿斑鳩的鳴叫,骨,骨咕咕,爸爸媽媽你們快點往樹梢看,但我沒說爸爸媽媽你們快點往樹梢看;還未懂。許多筆劃在排隊,隊伍中夾雜字母,從我的指縫連綿至崖峭上的城堡。筆劃們輪流上前教導我握蠟筆、轉手腕,它們時而互相依偎,時而騰越彼此,時而隔空借讓,都很禮貌。原來筆劃喜歡群居,亦講究出場次序,我還是首次接觸秩序這回事,它們聚結一起,改了個新名字,叫做「字」。因為歡欣,我謄得使勁,緊握筆桿直至指節的表面凹陷,恍如皮膚是泥板,凹處是字,文字深刻到手裡。縱使歪歪斜斜,我卻覺得每個字都很像樣,角度與比例都穩健妥當,彷彿它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自此書寫不曾如此自信過。
依靠「念」字辨認方向,念;北方是今,南方是心,多好玩,豈料風來一陣,紙張揚起,凌空翩翻一曲。飄落地上時,方向斗轉,驀地發現這非指南針而是軸。這是甚麼?東方在哪?我搔著頭皮。依舊是「念」哦,轉個方位就模糊了?字笑說。見它們臉頰漲紅,就知道那風是它們吹出來的,戲弄我。
才不是戲弄,是考驗,字說。它們憋氣,焗著,結果忍不住,焗出笑來。都一樣,存心的!你們是我的軸,亦是牢房!我省掉說話,反正知我莫若它們。
忽爾意會有所缺:怎麼感受一片空?它們組織起來,讓我寫出「神——奇——」霎間,我明白了,我感到神奇!它們優於我,彷彿心事被說穿以後才摸透自己的底蘊,這,我首個學懂的詞語︰神奇。神奇。神秘。神跡。逐個逐個詞彙學習。那個我一臉疑惑,將頭側往一方,就像在書架上讀書脊的模樣:但,神是甚麼?字嘿嘿無語。孩子,你試試念念看看,字說。
夢中的我試吐:……神——瞬間,念頭排山倒海地湧現,由天至地,由我至非我。多神奇啊,時序翻轉了,我創造了我父母!不如我們來玩對倒,就像在圖書館時那樣!字卻默然抬眼,有東西從天浮下,由地沉上,結合,起初以為是隕石和夜苔,直至發現它寫著「工廠」,定義的下方還存在一堆口號。我走近,瞇起眼睛試著讀,黑煙冒出來了,機器從鏽色混變出光澤。運轉。磨擦。熱量。雷射。紅光中的五顆星星。一切運動讓工廠外頭的世界烘托得更為漆黑。月薄霧濃,那時方頓感寒意,鎖於後腦的陰冷,明明工廠燠熱,字句陸續溶解。首先消融的是連詞,因為。所以。但是。不過。結果……接著是謂語,母音慢慢剝落,在島土裡散失,然後是筆劃,直至只剩「二厂」。
被放逐的筆劃流放在路軌之間,伴隨字成為字以前的故事,伴隨「史」的最後一捺,伴隨雨林的蒸發。
標點總算留下,卻像打翻的墨水朝四方八面浮逃,句子消失,書名號一臉迷惑,抓住句號問:我是誰?敢問我是誰呢?現在我算是書名號還是破折號?懇求給予一面鏡。句號亦自身難保,握住逗號的頸脖:立正!我要你大聲吶喊我的職銜!太黑了,月光如曾經似有還無,在陰影間,它們統統像尚未完成的省略號,或者塵埃。在文字消失的視域裡,符號%、. 和://將白紙捲成香煙,一副準備大展拳腳的模樣,在點火以前,它們表示若要怪責,不妨怪罪普羅米修斯的火種。而機器一直運轉,變成密碼,燃燒真假。
獨呵氣不成霜,我大喊:你是怪物。天際回音:你是怪物。密碼吞紙吐灰,灰燼升上雲端,變成雲端。 我開始認不得字。
淚水與火光爭相眨眼,一片乾熱中,我夢見字的亡靈造訪。在這夢中夢裡,字的鬼魂看來多麼失落,搖頭說:念哦,口吟心憶。我想哭,替它們以及我們之間逝去的以往,可惜淚積不成滴,如我的情感組不成囈,往書包中去找,翻出沉悶、敘利亞、Edward Said或死藤水……都不是這些,請給我一點時間,也許多去一趟圖書館就可以。字吭氣:別感嘆,我們亦有其主人,我們的主人是時代。我終於哭了,呱呱之聲卻被唾沫默化,我再不懂得表達,我背叛了那第一個學會的詞彙。我說,字哦,懇求你們原諒我。字們環抱我雙肩,寫出一封長長的信,我寫著,透過寫出來的字,學習還未寫的字,決意依靠這方式繼續,夢不醒亦不打緊,但它們揮手道別。
斑鳩鳴叫。帕那索斯山的月亮。第二層夢緩緩合上。
我猛然醒來,窒息著吞搶氧氣,驚覺自己緊抓床沿,鼻孔纏住白毛,慌亂中繃勁扯下,幾乎自摑。那是木棉樹的棉絮孕著卵形種子隨風飄散,隨夢者的喘息聚積鼻孔。我憶起父母的父母仰天訴說:孩子呀,木棉花落盡,就不再冷了,知道嗎?我好想念他們,是他們吐出這話以後,我才看見樹。棉絮,企圖拔下,它們卻攀纏著我的氣息,不離,不棄。我假設這是字們傳遞的神諭:「孩子啊,無懼。沒有力量能夠褫奪時序,如棉絮飄揚,如你在此處。」我看著棉絮遠征,直至看不見。
新的段落。我丹心一片,睜大雙眼發掘故事,無禮的熱風襲來時,我吞下葡萄酒,醉得愈急,睡得愈穩。兀自惶惑,不復畏縮,牢記時序的依歸,如同這夢之始;不順人意,順時序。四時整,鷹鵑鳴奏,我一意孤行,以造喻度夜,依賴僅有背默得出的文字將錯就錯。 有時,我http:// q=%9%&i=tf/不請自述、#憤懣安排臣服安排溫蛙自打嘴巴、繁體的肝臟被凶鷹啄食有待大力神拯救、無典即無錯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下一句係乜你記唔記得。內心有聖殿,我知道。每趟自掘嘔笑如自剖腹腔,我流出。聒噪。
有時,我固執,一劃一筆,寫了又刪,刪了又寫,註定擁有於失去時,如同擁護雪花的掌心。
我終將永恆無知地尋覓組合軸中的選擇軸,然而榮耀始於被敍述。時鐘必讓英雄誤點,好讓他們被造夢者囈語,及至千秋萬世。輪迴是故事本身,輪迴意旨被敍述,我創造輪迴,盡忠職守地思念。
有時,我作夢中夢,夢見字要走了,拼命追趕,掙扎醒來。
永劫回歸,仍在夢中。
這第一層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