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的某個四月初趁著機票特價,跑了去名古屋附近待了十日。名古屋沒甚麼好逛的,畢竟它在2016年被日本人票選為「最不想去城市」第一名。所以很快就決定買張長途車票跑到北方去。就在出發前一天,我忽然想及初春不是應該綻放櫻花嗎,為甚麼一棵都看不見呢。
作為日本國花,櫻花承載的文化符號我們隨便都可以列出幾個:盛開時間短暫,象徵人生苦短、美麗而脆弱,也象徵人的生命、「花是櫻花,人為武士」一句就將花與人很巧妙地結合起來,武士魂將如櫻花般綻放於瞬間,絢爛地散落。所以有「散華」(さんげ)一詞,作為戰死的婉轉表達。所以日本有「雪月花」一詞,賞雪、賞月、賞櫻花,作為日本國民的娛樂,都市閒情。
但其實賞花成為國民活動並不是源遠流長的,賞花最初只是貴族之間流行的高雅活動,直到江戶時期德川吉宗將軍在位期間(1716-1745)鼓勵平民賞花,才開始了這個風潮。到了明治現代化年間,「染井吉野櫻」的雜交栽培成功,才開始了大規模種植櫻花的政策。所以我們現在去日本賞櫻,賞的大部分都是十九世紀所種的新品種櫻花。所以在名古屋看不見櫻花,可不可以歸納成那邊比較保存到古都風範,較少進行人工植林呢?有時說我們賞櫻是為了進行富有歷史感的日本國民活動,雖然說起來無甚不對,但總是有點別扭。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被龐然的粉紅色櫻海包圍,也不能說是甚麼舒服的體驗,只能說幾聲「不似人間」的感嘆。
而「不似人間」一詞也不一定是褒義詞,文學裡常提及的「魔界」難道不是不似人間嗎?三島、川端、太宰治的文學常常寫及櫻花,但說起櫻花不能不提的是坂口安吾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桜の森の満開の下),裡頭的櫻花樹林顯出的正正是一幅可怖地獄圖景。小說於1947年發表,作為戰後無賴派的一員,坂口安吾擅寫存在主義的荒謬與日本民族的空虛感,在側寫日本民族的無賴感時比太宰治還多一分顛覆與嘲弄的面向。
《盛開的櫻花林下》寫一個古代的山賊,這山賊武藝高強,專門打劫路過森林的男女,男的殺掉,女的擄回去做老婆,所以故事剛開始時他有七個老婆。但這個剛強快活,自由自在的山賊也有他無法克服的弱點。就在整個森林裡的一個角落裡,長滿了茂密的櫻花,他極為懼怕那粉紅如浪潮般的景色,彷彿可以將他吞噬了似的。「他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不安;他也不知道為何不安;他更不知道究竟何謂不安」,櫻花在古代山賊眼中,竟是不可置信的恐怖之物。
正如先前提及,大規模種植櫻花是日本現代化之後的事情,坂口安吾將這種景觀搬到古代去,在小說裡甚至寫明「世人聚集至櫻花樹下,酒醉嘔吐喧鬧之情狀乃是江戶時代之後的事」,這證明了將櫻花和美麗綑綁在一起作為民族性包裝,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只會感到毛骨悚然。就像如果你忽然有天醒來發覺整個世界變成了粉紅色,相信你不會想到甚麼美麗與哀愁,大概嚇到此生以後不再想看到粉紅色。
小說改編成了電影與動畫,大家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這山賊後來大開殺戒和墮入情網,我也暫且先按下不表。在名古屋看不到櫻花後,後來輾轉又去了幾次日本,某次終於在京都碰上了櫻花季節,那漫天粉紅粉白看起來就像一片怪誕獵奇的抽象畫,身旁遊客一片讚嘆之聲:哇好靚啊、是該伊、Beautiful,我覺得這些人不是應該驗眼,而是驗一下自己的審美觀。不過轉頭想想,他們也只是來旅行而已,不需要批判太多。反正去了旅行,就算在大阪天王寺看到有些買醉的日本人倒在路邊,我們也能把他欣賞成民族特色,沒甚麼好談的。
坂口安吾呈現的是櫻花的非自然與殘忍,以風格清奇的角度展開了對於櫻花的批判。但你以為我會順著這條理路去批判櫻花作為國家意識形態、旅遊工業、甚至與資本主義連結的不妥之處嗎?不不不,事實上我愛極了。那一切所蘊含的無理、無賴、殘暴與頹唐,甚麼「花是櫻花、人為武士」的武士道口號,把人均壽命大幅減短的宣言,實際上是太美麗了。這種種非自然的傾向,反而最是人性。願你記得櫻花林本是不存在,那是連殺戮得血流成河的山賊都懼怕的人工造物。櫻林本不存在,人活久了就有了櫻花林,正如本來沒有天堂與魔界,有了人,就勉強辨認神魔。
人如櫻花,本來就是為了凋謝而存在。但2020東京奧運,日本人提出了一種曠世奇想,就是研發一種新的種植方式,雖然不致於扭轉櫻花易謝的特性,但他們改變了櫻花品種「東海櫻」開花的時間,於是2020年有望櫻花有望於夏天開花,讓整個世界的頂尖運動員感受一下在盛開的櫻花林下競技的詭異情況。想起來就覺得興奮。而這個為櫻花逆天改命的人,名為名古屋 徹。在被判為「最不想去城市」第一名後,名古屋市長曾嘗試用一句標語挽回局面:「名古屋甚麼的,最喜歡了」(名古屋なんて、大好き),願城市也能與櫻花一樣,百年之後能被建構成一種新的文化,一洗頹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