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跟幾個宿舍裡的同學約定去畢業旅行,其中一人是「日本通」,去過日本交流一年,熱愛日本文化,會說流利日語,慫恿我們七月初登富士山。我們一口答應,很快便買了機票。
我們一團六人,日本通儼如領隊般在出發前為我們準備及打點細務,預約山中小屋的民宿,叮囑我們準備禦寒衣物及登山裝備,提防高山反應云云,像個母親般緊張兮兮。我身材肥胖,閒時少有運動,多跑幾步會氣喘吁吁,但仗著中六畢業時到過西藏,登過珠峰大本營,便以為自己適應高海拔會較別人好,其時也忙於求職,一直沒認真看待登山。
富士山每年只有七月至九月開放,山上的民宿只於此兩月接待客人,其餘時間除了預先向日本政府提交計劃書之許可人士外,一律禁止登山。七月一日,我們從河口湖站乘巴士到五合目登山口,走吉田線上山,是最早開放的登山路線(另有其他路線約於七月中旬開放)。從山腳到登頂,共劃分為十段高度,以「合目」分算。
我們在五合目先拿預訂的登山用品,並買了金剛杖(一根六角形的木棒),在餐廳吃了一個「富士山咖哩飯」,就是一個山形的飯,頂處淋上暖暖的咖哩。山口旁有個小馬槽,關著十幾匹馬,馬尾搖擺,馬伕與牠們同樣百無聊賴。花一萬円便能騎馬從五合目走到六合目,可惜附近的遊客大多只想與馬拍照,沒甚麼人光顧服務。
山口另一邊則有鐘樓,掛著每天的日期及時間的牌子。一個女孩拉著媽媽想要湊到牌下拍照,卻被其他人湧上搶先,好幾次失敗。那媽媽厲聲罵她丟臉、沒用的東西、浪費時間,那女孩便開始哭,說不拍了不拍了,媽媽又不讓,罵她說下次要快點衝出去,要跟人較勁。二人繼續失敗,退到一角,像潮退的小石子,女孩繼續邊哭邊被罵。
五合目到六合目先要穿過樹林,我以為與我在香港走過的龍脊或荔枝窩相約,斜路可難不倒我。怎料爬了二十分鐘石階已開始氣喘,還背著笨重的背包,脫下提水瓶即覺整個背部一片汗濕。二千多米的山高氣溫已如初秋,但覺一陣微涼,濕氣濃烈。過了樹林的路平坦好走,倒是霧大,看不清前路,每次踏開霧都狐疑要穿到另一空間,兜兜走走便回不去。
不同「合目」的中途站都有小屋開放,會提供流動廁所,每次收費二百円,用作山中設施維修。說是收費,也不過在廁所門外設了個透明錢箱,全憑自覺與良心。我忍不住端詳一下,發現許多十円硬幣,甚至一円。
過了六合目便是無限「Z」形迷宮路形,全是碎石及沙。彼時已穿過泰半雲層,午後的紫外光曬得猛烈,風卻吹得愈發厲害,皮膚不太好受。我們在某「Z」形路的盡頭稍歇,吃起巧克力及能量棒。只覺得無比費勁,蹲下或站起也覺心跳極快,一口氣還能再吸多點,像不漲的氣球。倒是我們旁邊有一群外國人,席地喝著啤酒,玩起卡牌。朋友說:「大地在我腳下那樣打牌,真奢侈,真爽。」
到了七合目,開始到達山中小屋,主要讓已預約人士入內休息,及販售熱食或補給品予登山人士。小屋門前會有人燒紅自家設計的鐵章,或刻有海拔米數,或印有小屋名字及圖樣,供買了金剛杖的人付錢蓋章,同為登山過程誌認。起初我尚有心機每家都蓋,後來發現小屋太多,杖的長度卻有阻,便挑喜歡的才蓋。
從七合目起,便是需手腳並用攀抓的岩礁路,好些位置只夠一人過,踩踏時需小心翼翼掂量石頭是否堅實。我們的民宿訂了在最接近山頂的八合目半的「御來光館」,想說先苦後甜,第一天爬得愈高,翌日出發到山頂的時間便能愈短。我們下午十二時多開始登山,原打算七時多到達民宿,吃飯後九時入睡,凌晨二時再起床爬上山頂,看四時的日出。但我們卻栽了在七合目起的山路上,要手腳並爬花去我大半力氣,腳下沙石碎而易滑,路愈發陡峭,需得穩住腳步才不致往後滾摔。起初我和兩個男友人還作伴走得較快,後來已慢慢墮後,只覺得氣管緊縮,每走兩步便要停下稍歇。山上風大,臉頰和唇都又乾又冷。身邊有許多路過的香港人,邊說著髒話,邊互道加油。
當天徹底黑下來時,那是晚上七時多,我尚未到達八合目,前路已完全無人,後方的同伴也不知在哪。我只餘一人坐在某塊岩石間牙齒打顫,連水也成了冰水,愈喝愈冷,渾身顫抖。風在耳邊呼呼地刮,好像誤頻的收音機。我只覺無比睏倦,髮尖也冷得刺手,好想抱著膝蓋在此睡去。
便在此時一個老年男子同樣抵達此處,他脫了背囊,翻出頭燈戴在額前。我們互相點了個頭,他走了兩步,卻不走下去,回頭朝我微笑,彷彿在等我起來。他大概以為我是沒有頭燈,找不到路無法找下去,所以特地領我而行。我日語不靈光,無法告訴他我只是太累動不了,這種為了不打擾或耽擱別人的羞恥感逼使我不知怎地竟有了力氣,跟他一道走了起來。
我乘著他的光,看著他在前長長的身影,半明確半模糊地爬著小石路。每當我開始喘氣時,他便停下一會,教我十分不好意思,只能猛說「ありがとう」。如此幾遍我逼迫自己憋著氣喘,呼吸少一點氣,喉間也沒有那麼緊縮,便走得穩長一點。
當我一個人到達「御來光館」時,已是八時多,兩個男友人早我半小時到達,在室內取著暖。我打著哆嗦穿上羽絨,又累又餓又睏,卻完全沒胃口,但還是勉強自己吃下熱湯和飯。由於住的是大通舖,全室人擠得像夾心餅般身子挨著身子並著睡,卻根本睡不了。身體適應不了三千多米,稍微入睡便因氧氣不足而被拉回來,清醒無比。
到了凌晨兩時,民宿的人員便開燈清場,喚醒所有人,讓大家準備開始登頂。我們魚貫走到山路,漫山黑漆中,登頂人龍的頭燈亮耀,形成一根盤繞整座山的光藤。昨天的教訓讓我知道找定一個與自己步伐相近的登山者,緊隨在後能讓我的意志堅定一點,沒那麼容易走兩步歇一步。於是我緊隨了一個中年的外國男子,只管咬緊牙盯著他的腳跟,跟上他的移動節奏,不教自己仰視山上,不去想還有多少路才能到頂。我只知道要跟上這人,跟上他,我便能抵達。
如此方法竟教我出奇輕鬆而堅忍地走到山頂,雲那麼低那麼低,像在腳下一樣。我和同伴吃著又冰又硬的飯團等待日出,地平線把世界劃為兩端,一半沉藍近黑,一半透灰如白,只有中間那道黃淺的邊緣像要燒起來,像要燒起這兩半鬱重的世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