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在食・食】永不休止的進食華爾滋

字在食 | by  芒川林 | 2020-09-26

(一)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甚麼。當那張不太鋒利的刀切入溢出香濃肉汁的肉扒時,他的感官早已經被一種原始的慾望支配,以暗紅的色調,從餐碟上的肉扒擴散至被西裝包裹的身驅。


──切入,推前,拉後。


──切入,推前,拉後。他默念。


饑餓的他恨不得能用手抓起肉扒,直接將它整塊塞進口裡,自由而歡快地盡情撕咬。可是他在餐廳裡,在別人的目光下,必須保持人類該有的理智和禮儀,所以即使吃肉的慾望已經膨脹至他快不能忍受的臨界點,他還是優雅地舉起刀叉,緩慢而細膩地將餐碟上的肉扒,切成無數工整的方塊。


他完全沒有詢問「這到底是甚麼肉」的意欲。一點也沒有。他只管為了要把它吃掉,而努力地將切入肉扒再前後推動的這個動作不斷重複。也許他知道,這塊肉無論如何都已經逃不出他的掌心,被他吃掉是它唯一而必然的命運,所以他只要在肉的最佳溫度散失之前,把它放入口中盡情品嚐就可以了。肉的來源也好、名稱也好、甚至肉是不是肉,對他而言沒有甚麼特別重大的意義和分別。在這次吃與被吃的探戈裡,他只著眼於把肉吃掉時口腔和舌頭所感受到的那種口感和鮮味,還有自己的胃將肉完全消化、吸收成他自己身體一部份的那份超然快感。


餐廳開始播放蕭邦的《一分鐘圓舞曲》。這段輕快的降D大調華爾滋琴音,將他的食慾推至顛峰。他用叉子刺起一塊五成熟的肉粒,欣賞著切面上像颱風天前夕那個黃昏的一片紅。燒汁與帶紅的肉汁搖搖欲滴,他立即把期待已久的肉放在舌頭上,再送入嘴裡。


肉濃郁的鮮味與燒汁味在他的口腔裡成為一個整體。肉路過咽喉後在胃裡與他成為一個整體。他享受著吞噬別的生命的那種感覺,仿佛只有在進食的過程裡,才能感覺自己活得精彩。他用叉子刺起下一塊五成熟的肉粒,這次他沒有欣賞它的耐性,立刻把它放入口裡咀嚼,然後趕快吞進胃裡去,以滿足身體中心的某個位置所發出的那股無盡食慾。他不斷重複著刺起肉塊、咀嚼和吞嚥這三個動作,不斷重複,不斷重複。刺起,咀嚼,吞嚥。刺起,咀嚼,吞嚥。


才過了不久,餐碟上已剩下一灘混和了少量血水的肉汁和燒汁。他用不到一首《藍色多瑙河》的時間,就把整塊肉扒吃掉得乾乾淨淨,就像它從來未出現過在餐桌上似的。然而正在用餐紙抹著嘴的他,仍未感到應有的滿足。他有考慮過應否再多點一份菜式,只不過他一想到,侍應或周遭的人可能會向自己的暴食投以奇怪的目光,他就打住了這個念頭,轉而向侍應招手準備結帳。也許他知道,下一塊肉也好,甚麼食材也好,無論如何都已經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決定在離開餐廳後,在回家路上途經的那間快餐店買兩個漢堡,或者任何能吃的東西,在家裡繼續大快朵頤──沒有任何束縛,也沒有被文明凝視的想像,盡情投入被原始慾望支配的快樂裡,自由地與食物變回最初單純的那一個個體。


然後他輕快地步出了餐廳,想像著世界上各種未知的味道,繼續他的覓食之旅。


(二)


在喪禮裡,大家都好像忘記了他是怎樣離世的。


──反正他不會是餓死的啦。


有一位親友笑說,配合喪禮上正在播放著的一連串(他生前要求播放的)華爾滋音樂,使得在場的氣氛輕鬆和歡樂起來。這十分符合他生前的意願,他決不願意自己的喪禮是死氣沉沉、哭哭啼啼的。既然死是必然,人無論如何都已經逃不出死神的掌心,又有甚麼值得令人哀傷?他甚至還吩咐家人要在自己的喪禮上安排好各種美食,讓那裡變成提供自助餐的宴會場地。場內每款食物都是他生前最喜愛的,好讓前來的親友仿佛能在進食的過程裡,將他的喜好連同他本人吃進大家的記憶中以作悼念。


後來在火化的時候,他的親人有過一秒的幻覺,看見從空隙偷冒出來的火舌,變成了他的模樣,快樂地將他自己吞噬了。


他的骨灰按照他生前的意願,被葬在一片掘開的泥土裡。那裡是墓園裡的一個小花園,可以讓人將先人的骨灰一邊在那裡得到安葬的同時,一邊在上面種植植物,使死者以養份的姿態回歸大自然。他的骨灰上面所種植的是一株小松樹苗,起初只有半米高,看起來弱不禁風。墓園有時候是好天,有時候天氣極差,狂風暴雨卻沒有把這株小松樹苗摧毀。就這樣,小松樹苗享受著陽光,抵抗著風雨,漸漸長高長大,成了一棵大松樹。


松樹開始長出松果。本來松果會在換季時如雨般落下,後來這個墓園不知怎樣地被一群自由自在的松鼠發現了,每天來到這裡摘下整個墓園的所有松果,在樹上或者帶到任何地方把它們吃掉。於是,那裡開始每天上映著松鼠跳入墓園、進食、撤退的自然戲碼,不斷重複。跳入墓園,進食,撤退。不斷重複。


松果的種子,有的被松鼠吃進肚裡,有的散落在墓園上。結果墓園愈長愈多松樹,直至長滿了整個再沒有人打理的墓園。這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而被吃進松鼠肚裡的那些種子,則能幸運地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它們無法被消化,伴隨著松鼠的排泄,漸漸散播到更遙遠的境地。種子在遠離城市很遠的郊野長出新的松樹,一棵又一棵,如足印般極緩慢地在大地上移動。途經每個地方,也有新的食客前來享用它的身驅,有的是它的老朋友松鼠,有的是緩緩吃著針葉的毛蟲,有的是吸吃樹汁的奇異蝴蝶。松樹身上的一切,經驗過牠們的身體後,有的回歸泥土,有的再長出新的松樹,有的被別的動物再次吸收,有的成為水分,蒸發成小水點,向上飄到天際裡。


它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在天空裡飄盪。其實它並沒有想不想的想法,他現在只是一點小水點而己。後來,小水點被更大的水點吞噬,大水點被雲吞噬,雲被自己的重量吞噬,又再化成雨回歸大地。


(三)


成為水分子到底多久了?它當然不會感知得到。如果它有知覺,就能感受到自己在不同的地方流動了難以想像地長的時間,自由地進入又離開過無數大大小小的世界,來回於天空和大地之間多少遍。


終於有一次,雨水灑落在一片草原上,重生成一株小雜草。


小雜草的生命很短暫,相比它以前在大千世界裡的流浪,這簡直連一瞬間一剎那也不是。可是雜草死掉在原地,原地又會因為它的養份而重生成一株小雜草。於是雜草在這裡經歷著無數次成長、死掉、重生的急速遁還,不斷重複。


直至其中一根雜草偶然地被一隻路過的小兔子吃掉了。


小兔子一生都在大草原裡快樂地奔跑。到底跑了多遠的路了?牠當然沒有計算過。牠也許沒有任何想法,沒有「自由」的概念,但也許正因為這樣,牠才能是自由的。牠絕對是自由的。在牠被一頭母狼咬著咽喉之前,牠大概沒有想像過痛苦是甚麼,也未必存有過死亡的概念;又或者,在這樣快速的死亡裡,牠完全來不及思考痛苦和死亡。雖然牠的生命如此欠缺想像,但至少牠是自由的,也是快樂的。


牠成為了最直接的營養,滋養母狼懷中的幾頭未出世的小狼,最後以狼的姿態重生。


小狼們成長得非常健康,個性亦十分活潑。狼的一生都在獵取獵物,而牠們最早的獵物是自己的尾巴。小狼有天發現了自己永遠追不上自己的尾巴,從此跌入了永無休止的追逐裡。牠在草地上打圈地跑,追著自己的尾巴來咬,卻怎樣也咬不到它半分。牠一直重複著轉圈,不斷地重複,直至牠長大成一頭成年而強壯的狼。狼沒有再追獵自己的尾巴,甚至畢生痛快地獵殺過無數的(無論如何都逃不出牠掌心的)動物,撕咬過無數的血肉,可是牠心底裡,一直對幼年時的那個無窮迴轉念念不忘。如果狼有更高的知性和理性的話,也許牠在某天能從那個迴轉中得到頓悟,領悟出對真理的一種理解──


可惜,牠只是一頭狼而己,僅僅是一頭只能經驗出生、獵食、死去的狼。牠一生都沉醉在記憶中那一場永不休止的旋轉,卻始終不能在旋轉裡,在無法避免的出生、獵食和死亡裡,及時體會到牠該有的極樂。狼最終的結果,也只能在大草原的某地上,帶著(牠始終不太理解為何物的)一點遺憾,寂靜地、安詳地離世。


牠的遺體在大地上腐化,有的部份成為養份,有的部份成為水氣。一切又再進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循環裡。沒有生命能知道這個循環何時開始,或者有沒有結束的一天,因為身處在循環裡的視野,是無法跳出視野之外觀看答案的。世上的一切,只能隨著這個法則漂流,以自身沉默地成全這場屬於萬物的三拍節奏──


一場進食、被吃、重生的無限循環。不斷重複。


而這場無法避免、永不休止的華爾滋,一如它在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般,所有的東西,都是躍動得自由而輕快的。


就像狼的一部份隨雨水下降到一個牧場裡,重生成鮮嫩的綠草,綠草被一頭由人類牧養的牛滿足地吃掉,兩者偶然成為了一個整體,然後在某日被送往附近城市裡的一個屠場裡,屠夫將牛屠解成無數的肉塊,送往不同的市場和餐廳,烹調成各種美味的佳餚,放到餐桌上,供人食用。


(一)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甚麼。當那張不太鋒利的刀切入溢出香濃肉汁的肉扒時,他的感官早已經被一種原始的慾望支配,以暗紅的色調,從餐碟上的肉扒擴散至被西裝包裹的身驅。


──切入,推前,拉後。他默念。


餐廳開始播放蕭邦的《一分鐘圓舞曲》。這段輕快的降D大調華爾滋琴音,讓他想起了,這首華爾滋有另一個別名叫作《小狗圓舞曲》,也想起了蕭邦當年創作這曲的原因──那天,蕭邦看見他的愛人所養的一頭小狗,為了追咬自己的尾巴,在地上不斷快樂地打轉,無法停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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