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電話傳來了錄音訊息:「可唔可以落嚟陪我一陣呀?」十五分鐘後便是友人獨自坐在快餐店內用餐的身影。你先吃掉一塊沒有多少光澤、乾噌噌的麥樂雞,再從盤內隨意拿起一條因為烹調過度而呈現老態的薯條,目光略帶無奈地看着我說:「今晚我本來係同屋企人一齊吃飯㗎,不過餐飯我吃到一半就頂唔順,自己走咗出嚟」。然後你一邊咀嚼着乾澀的薯條,一邊憶述著家人為你所預備的那一碗湯。
頂心頂肺湯
「話說我今日翻屋企吃飯,飲咗一碗幾好飲嘅湯,我咪問下媽咪呢碗係咩湯囉。佢就話呢排肺炎好恐怖,所以特登買咗啲虎乳靈芝嚟煲豬腱,希望可以幫屋企人補下個肺喎。我聽到之後就忍唔住爆咗佢一句:『如果個政府一早封關,你咪唔洗攪咁多嘢囉』,之後就激嬲咗佢。」
如果說湯水中的虎乳靈芝和豬腱正在滋養著你的身體,那麼香港正苦大概就是用盡方法「滋養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滋養著一種近乎沒有邏輯可言的包容和沒有底線的耐性。可是急燥的香港人似乎大多都主動地選擇了虛不受補,不願意接受這樣無理的一套。
你續道:「我覺得最難聽嘅係,佢叫我唔好將咩都同政治拉上關係;但係之後自己又同我講個肺炎其實係美國佬攪出嚟,想攪衰大陸同埋香港,都痴鬼線㗎,點頂啫!」
回想起這一年你向我細訴那些關於與家人吃飯的為難和難受,最令你難堪的大概不是家人無法以文明來說服你,而是他們似乎從來都沒有打算為自己說過的話負上完全的責任。就好比如說,身處反修例時,他們直斥抗爭者是「收錢做嘢」,認為正苦用盡吃奶之力去打壓示威者是一種德政;其因在於抗爭妨礙了香港人的生計,「阻人搵食,猶如殺人父母呀」。直至後來武漢肺炎肆虐,正苦把關不力令全港陷入經濟衰退的危機當中,普羅大眾的生計受到災難性影響,他們卻又會認為正苦已經「盡晒力」,甚至放棄了自己以往稱讚正苦的立場並說出「我一直都話個正苦唔識做嘢,做咩都眼低手又低」的論調。
喘一口氣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苦處下,你放下了未喝完的靈芝豬腱湯,離開正在播放着 CCTVB 的住處。快步從後樓梯走了二十一層,推開門,穿過帶着口罩的人群,然後把自己困於快餐店中喘一口氣,捉緊那得來不易的一點安寧,以劣食填滿空虛的肚皮,並以手提電話為這一份無家可歸的孤單尋求一絲慰藉。我想就只有快餐盤內那片零聲散亂的賣相,才能夠反映你當下的心情。
「你估我真係好鐘意吃金拱門咩,藍㗎。」
然而在疫情面前,香港人擁有的選擇委實已經不多。你問了我幾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別再迫你看着 CCTVB 吃飯?可不可以關心一下你在醫院工作的情況?可不可以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家庭?即使未能同聲同氣,可不可以有一些話題大家就絕口不提,不要迫你站在對方的那一邊?
「可不可以告訴我,其實我不需要為不歡而散而感到內疚?其實我真係好鐘意飲媽咪煲俾我嘅湯水㗎⋯⋯」妳這樣對我說,當時的妳低着頭,不願看我一眼。
這樣一走,沒有人知道可以何時再聚。原來一餐安樂茶飯,可以離我們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