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開始,反修例運動迎來開展期的連串高潮。一開始是美好的:聽到有許多人把父母帶上街遊行的故事,一如把父母帶去作家庭旅行,我對此奉上無限敬意,我做不到。及至藍絲陣營推出了一條短片,是一個作示威者狀的年輕人對著鏡頭訴說著對父母及上一代的恨意,此片在藍絲陣營瘋傳,儘管已被指出是特意用來製造世代分裂的,卻無礙它發揮了極大效用:之後是大量父母把抗爭的兒女趕出家門的故事,同事群中竟也有好幾個這樣的案例,足見其廣泛。我在一次公開發言中說起此事,剎那突然覺得哀慟而哽咽,據說也引發有同事流淚。但流淚過後我還是感到極大的壓抑與斷阻,乃知在某種結構中,情感是無法順利而多樣地交流的。尤其我傾向表現冷酷。
「家長」、「仔女」、「阿爸阿媽」,這些血緣關係類比,被廣泛用以指稱運動中示威者與支援者的關係。這裡面有關懷與支援,有類家庭的想像,儘管有時只是沉默的一程接送,連姓名都未必互通。單單以符號指代心意,難以直言的共同體。而我本來與任何家庭隱喻都格格不入,對這種稱呼毫無感應,亦不使用。也許是受五四時期思想感染,我與我的同輩文友大都是反家庭的,歷來寫及家庭關係,都是以疏寫親,或以親寫疏,疏離與抗拒之後,才以對照作聯繫。儘管已步入中年,我的反叛期好像從未結束。能夠與母親以平輩語氣對話,已經是罕有的和緩。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吼,摔門,一言不合拂袖而去,抗拒她的所有編排。永遠像十六歲。
因此出現被叫「阿媽」,並且真的將陌生少年當成仔來養,是不可思議的事。
遇見
遇見A是在721的上環,當時他是不肯撤走的前線,我上前勸說,他開口就是拒絕,並在很久沒有進食的狀況之下,都拒絕我的草莓巧克力與金平牛蒡飯團。他當時一付「送頭」姿態,叫著「拉我啦拉我啦」,我們日後常模仿取笑。
A是考第一的精英學生,有處女座式的多才多藝,在外國讀書,心繫運動而輟學回來。我看他中學時的照片,可稱官仔骨骨,但可能因為情緒病和焦慮症而崩潰過,現在看來有點像個損毀了的娃娃,只能辨出依稀的昔日精緻。他化學很好,教過我混滅煙的梳打水,把透明膠瓶搖晃一陣之後說,「關鍵是透明度。要記著是這個透明度。」他常表現為甚麼都懂的樣子,我就放心請教;我們行動的行程,都是由他指定,我並不異議。
B是在九月初的太子站外認識的。他是一名籃球員,膚色白晳,眼睛像一條細魚。他開口跟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地今日唔諗住打架勒」,我見這少年故作老成,反建議「手足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因為我是衣著斯文的成年人,在現場可起安全運送青年的作用。結果這樣帶著幾個青年走,他們都被A挑唆著叫我阿媽,我態度抗拒粗口橫飛起腳踢他們,結果成為了一種遊戲。那天「屌狗—食野」無限LOOP,吃過冰室後回家再過了一天,還是覺得很開心——我本來整個八月沒有笑過。我突然明白,這群人裡面有人很想見到我,於是我接收到能量。
第二次在太子站外前線見B,B突然說了一句「你放心喎,有我們這班仔,你老了不會做孤獨老人。」這句話可稱驚世駭俗,只是第二次見面,對話累積不夠三十句,憑甚麼說出這樣的話?——他媽的本人哪裡讓人覺得我會成為孤獨老人了?當時我一言不發。過後分析原因有二:一、他是雙魚座的;二、他自己本身是個孤獨的少年,孤獨的其實是他。我也是雙魚座的,同樣可以不靠任何表徵證據而到達核心。
像我這樣年齡和背景的人,一般都是開車接送的家長、籌點錢買飯、做一下物資與後勤,再不然搞搞文宣,打國際線的和理非。然而我還是最喜歡去前線,坐在骯髒的馬路上,沉入沉默的屏息,在危險與警戒的氣氛中反而放鬆,如魚得水。這可能是因為呼應我直接行動的青春歲月(儘管身邊的朋友都已不在),但我更理解為,我身上有不可抹去的,野狗的氣質。夏宇〈小孩二〉:「集體失蹤的那一天設定為/年度的節慶/所有的小孩化妝成野狗回到/最後消失的街口 張望著/回不去了的那個家 遠足和/遠足前的失眠」。
有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2018年初我看了《大佛普拉斯》非常喜歡寫了影評,裡面說「讓我們感到一生都被虧待的肚財,世上千千萬萬的肚財,值得我們為他們做一些事。」肚財是在社會上完全無資源無位置無話語權的底層人物。但我的工作,儘管已經是我所信仰的文學,但我經常是面對有話語權、有資源的人——我感到自己言不符實,羞愧於說到沒有做到。而前線的寡言、偏激與危險易碎,讓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重新接近自己本來的言說世界。
A和B根本不知我是誰,後來知道了意義也不大。A的中文水平是鬼仔水平,只會背誦《岳飛之少年時代》。B無心向學,天天睡覺,徘徊留級邊緣,給他任何紙製品都會馬上遺失,見到書就想死。這些人本來絕不可能在我日常生活中遇見,即使遇見都不會有任何交接點——唯是在革命的顛倒與重組中,人際關係產生的裂口滲出幻化之光,因為革命才有不可能的相遇。A與我的交接點是我們都有文藝傾向、自殺經歷、經常情緒崩潰,同時習於籌劃與外交辭令。B則因為是雙魚座,我有時完全知道他的傾向——他外在條件與我完全相反但內裡有些部分完全一樣。關於相似與相反,是否幫助進入母子隱喻?我不知道。我們三個人,都是獨生,與母親關係惡劣,並常下意識地撓破自己身上傷口的痂。
他人
「我有兩個仔」這件事在臉書的朋友圈內已經傳開,我的抗拒一再被喜劇化,人們驚訝於我們三人親密到勾肩搭背,我在朋友聚會中早退去接應他們,好像有了新生嬰兒的母親行逕。被前線稱呼為阿媽是某種光榮,不過我也實在驚訝於,其他人對於「花生」我進入母親狀態的開懷,幾乎像鬆一口氣。同事帶頭笑著提起「你啲仔」,學術明星鉅子S不停地帶領他的下屬叫我阿媽,好像是世上最好玩的遊戲。我打算這樣理解:就像我以前成為別人的女朋友,周圍的男性都像鬆了一口氣——我想,進入結構性的位置,就是某種巨大的穩定作用,你不再是流離的人——流離的人是危險的,因為若無固定關係和位置,你的行動難以預測,也不知以何態度對待你才適宜。巴塔耶《愛華妲夫人》:「人們畏懼我,不是因為我的叫喊,而是因為我不讓他們保持平靜。」
而我是,進入任何關係都有困難的人。進入親密關係固然存在困難;任何固定的常見社會位置,我都自然而然地存在抗拒。我是做女朋友不像女朋友,做女兒不像女兒,做學生不像學生,做老師不像老師,做下屬不像下屬,做上司不像上司,做領袖不像領袖,做路人不像路人。有一天我跟B說,你們想認我做阿媽,是因為我不像阿媽。
其實我的小對形(objet petit a),是戰友關係。不知如何培養出來,我對待戰友,並無底線——因為作戰時可以命都不要,甚至不需要「犧牲」這觀念,只是純粹的盡其一切付出,沒有設限。說核爆都唔割都太保守了。我知道這種想法讓我大吃苦頭,因為世間只有絕少機會,可以對應這樣的高度,而不互相辜負。在日常生活,我總是一個人脫隊走在前頭,誤以為那是戰場,戰友會自行設法跟上來;事急時斬截到被認為粗暴,因為我常以為那是戰地必須快刀亂麻;戰地以形勢蓋過所有人原本的前設與限制使人們朝向同一方向,但其實大部分香港人不知道何謂戰地,他們抱持自己的前設或囿於自己的限制,乃是人之常情。戰友的親密無間,其實由戰地條件設定,一旦戰地不存,一切便煙消雲散。而我說這些其實沒有說服力,難道我又真的打過仗嗎?我曾經鄭重跟B說過這些,他的回應是,你說的東西太燒腦了,我現在好眼瞓。
片段
本來我總是落後,困在家裡工作無法跟上前線的。有一次A和B在沙田站中了胡椒並失散,分別打電話給我,都說被困、好痛苦,目不能視。我飛的士趕往,覺得自己太不像樣。那天為了消除胡椒,我們在街頭用冰塊擦、搽潤膚膏、換過衫,還是不行就再回我家用梘水和金盞花油膏,終於解決。後來我跟他們一起行動,稱作「TEAM咗」,成為典型的肉盾、遠攻、補血組合。
B是典型且出類拔萃的肉盾,我幾乎是完全不擔心他受傷被捕的。我覺得A的設定應該是吟遊詩人(他玩音樂),應該是魔法遠攻,但他只做近攻,時常受傷。第一次他與我分散十五分鐘即被催淚彈擊中頭部,幸爾我在路邊把他撿回來帶離戰場,全程恥笑而不慰問,以勉勵他以後不要受傷。第二次受傷頗重,B報訊時語氣故作輕鬆,但我判斷其實是幾乎致命。在滂沱大雨裡走去會合全身濕透,見到時倒抽一口涼氣,但畢竟沒有落淚驚慌,只在救護員處理傷口時向A暴喝「屌你老母咪撚再咁大聲講野呀!」事後救護說我「一矢中的」。B則用我給他的$59元紅傘擋下了三米開外的五六發子彈,生死歸來,坐在一旁若無其事打機。非常像我。我也靠打機鎮靜心神。
我最開心的一次行動是在沙田新城巿外,當時他們二人戴著我新買的面巾,仍是簡單雙豬、行山杖的時代,我和A幾乎以一種貴族的步履走過噴水池,一股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們一同深深吸了口氣,相顧齊聲道:「腎上腺素的味道!」他們在第一排,我在第二排,認住他們的書包和面巾。有時衝鋒回來,三人像隊友那樣圍抱一下,唸幾遍綠度母心咒,堅定信心。那天我得圓心願淋熄了人生第一個催淚彈,B見我退開便跟上來,說我看來很辛苦。我說不是,我覺得好開心,開心過初戀。
二號橋之役,那天戰事完結後我和B坐在夏鼎基,想到奪回二橋的艱辛我流了眼淚,當時球場上的人互相高叫「我愛你呀!」「我都愛你呀!」我非常喜歡這種對不知姓名的戰友之示愛,加入大叫,為人生前所未有。我正色跟B說,這是我人生最感幸福的戰役之一,好開心同你一齊打過。B一路低頭玩手機,恍若不聞。因為太幸福了,我直覺必然要還,第二天下午就離開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沒有避過破裂。
玩樂
完了行動我會帶他們吃頓好的,讓他們飲食從來不缺,經常近乎滿血。再來是甜品宵夜,B和我每次要吃兩個,叫到各店員都詫異,一星期吃四天,終於我吃壞了身體。B得知我病了,便說「都是我沒用,應該不讓你吃」。我淡然說都是緣份啦。B最自責的句式,就是說自己沒用,像在P大外打了三天沒回家,還說自己沒用攻不進來。每次他這樣說,其實都不是沒用。
他們這樣的少年,有我無法參與的部分。像交友APP的方法與時間觀,我是無法理解的。而他們都很受女生歡迎,相識數月以來已經戰績累累,雖然在我眼中是大男人得要立刻深切治療,曾數度暴喝「沙豬!」而他們大惑不解這是甚麼豬。在戰爭中如何教育性別的觀念呢?而我偏偏選擇這條路,覺得要投入資源心力去關懷他們的成長,影響他們的觀念,讓他們成為端正而獨特的人。
而我是連與人親密相處都會出現困難的人。獨身,不結婚生子,不想照顧小孩,不擅處理他人情緒,現在則直接跳去面對最棘手的十幾歲反叛期,簡單就像穿著睡衣上戰場。我坐飛機選了X-MEN看,卻忍不住全程偷看前面那排某乘客播緊新版《獅子王》——用小熒幕看無聲的3D動畫歌舞兒童片——看到小獅子辛巴經歷關於貴族和放縱的辯證,真心覺得好有教育意義,要想法讓他們看——這是甚麼鬼,我覺得我中了一種降頭叫家長咒。
經常在深夜,三個人勾肩搭背大聲放肆談笑,又去機鋪打機,本人人生第一次玩射擊GAME,他們打到渾身發汗,爆機。因為前線壓力,他們有入睡困難,我除了提供安眠花茶,就是帶他們去按摩,招徠的阿姐迎上來大講「三母子來按摩?好似樣呀!」我臉色發綠,他們笑到打跌。任何成人的世故眼光看來,我們三個的組合都太古怪了。母子關係幾乎是一種庇蔭的隱喻,免除世俗的判斷。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我記得看到中段時發現這個家庭其實沒有血緣維繫,馬上就悲慟流淚,因為那種關係肯定非常脆弱,再親密、再美好,再睥睨狷介,都非常脆弱,不可為世俗接受。我寫過:「如同被垃圾廢物砌起的當代藝術傑作,那個家庭實在是不完美者的理想極致,但他們竟然是沒有血緣關係維持——我馬上震悚起來,美好之物何其脆弱易逝,最基礎的假設被抽走了,接下來的艱難必定是難以想像的深奧:愈親密,愈見疏離;愈疏離而不能捨,必定是最難以理解的親密。」電影中兩度提及的寓言:小魚們無法戰勝大魚,於是要聚集在一起,裝成很巨大的樣子,讓大魚不敢吞掉他們。革命時期,香港獨有的親緣隱喻,讓我們無法抓緊又無法割捨的,就是這樣。我竟然這樣接近了自己寫過的東西。
而A和B,無論我如何鄭重推薦,還是不願意看《小偷家族》,倒去追捧《小丑》。
冬天
這篇文章必須完成。執筆時是十二月,冬天已經來了。我和A及B已經好久沒有通訊。我發現自己口中時常哼著的是這兩句:「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
「而事物在崩潰之後,那個理想的遺蹟,殘餘在那裡,如鯨魚的巨大骨架,以其悲傷揭示理想之無上至美。在此,法理與社會結構是完全不能幫助我們理解何謂烏托邦的:當他們面對審訊,法理的結構介入,導向全然逆反真相,每個人最後都只能承受錯誤、吞吐謊言,被擲回痛苦的人生——相反在他們之前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瑣碎而漫無邊際的對話,卻一一指涉真相的核心,並且能夠,互相溝通。烏托邦被顯示為罪行。」——〈被遺棄者烏托邦——是枝裕和《小偷家族》〉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