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和你親】筆下角色無數,現實的兒子始終出乎意料——訪董啟章《命子》

專訪 | by  李卓謙 | 2020-01-22

訪問結束後,董啟章提議到巴士站去拍訪問要用的照片,他指著金色的說先拍這一輛,又指指紅色的說那是新型號,我問那是不是他兒子的新歡,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倆在巴士總站內徘徘徊徊拍完這輛拍那輛,在不明就裡的外人看來,或許會以為我們是巴士迷,雖然我們都不是,他的兒子才是。


對於巴士,董啟章實在充滿太多五味雜陳的回憶,或許他也沒想到人到中年會跟巴士牽上這麼多糾葛。大概兩三年前,他終於從陪兒子等巴士搭巴士的「賭局」中解脫,仔大仔世界,兒子已經不再像從前在假日糾纏著父親要帶他出外遊玩,一般父親或許會覺得失落,但作為小說家的董啟章最大感受可能是「終於多返點時間寫作」、「原來寫作的時光係咁珍貴」,但說沒有感觸也是騙人,畢竟脫離了那階段的董啟章交出的作品就是以兒子為題材的《命子》,「其實一直都想寫下跟兒子的生活經歷,但一直都沒有寫,現在趁還記得就寫下罷。」他說得淡然。


作為父親的小說家,作為小說家的父親


跟以往作品不同,《命子》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命子:果」是他跟兒子生活點滴的散文式紀錄,董啟章沒有以完全虛構方式處理他跟兒子的關係,反而赤裸裸地展示他跟兒子的相處時光,包括當中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對答,對於曾經寫過「當我想說話,我必須借小說去說,通過人物去說」*的小說家董啟章而言,應該也算是頗新的嘗試吧。


當然董啟章也不是未試過以兒子為靈感創作小說人物,《學習年代》裡藝術家魔豆跟她的兒子小樹之間有這樣的段落——「他沒有再尖叫,改以大聲重複著:我唔要坐白色巴士!我唔要坐白色巴士!我望了一望站上的巴士,是一輛舊型號的白色巴士。魔豆說:白色巴士有甚麼問題?小樹喊道:白色的不能坐,我要坐金色的!」那儼然就是董啟章跟兒子的經歷的轉換,而在他沒能寫出來的《學習年代》下半部,本來也打算設置一對父子在其中,「不是完全一樣,但取材亦近似我的兒子,只是最後寫不到。」


不過,小說人物跟真人畢竟還是不一樣的。「『作者跟人物的關係』與『父親跟兒子的關係』,很多人會拿來比較,這些比較都有趣的,但事實上我又感覺到有些東西很不同。」董啟章說:「有些人會很簡單地說,『兒子當然是你教出來』,就好像你創造出來的人物,你生佢、養佢、教佢,當然我對他的培育一定對他有很大影響,但過程中我亦都發現,很多東西不是我可以控制,不明白為何,就像有種天性,或是累積下來的東西,令他有種自主,是不會完全受你塑造,甚至會跟你抗衡。」


說得神化一點,有的小說家會主張,角色人物被寫到一個階段,會有自己的生命,會自己行動,董啟章卻覺得,那程度始終不及真正的人,「小說人物所謂的生命,指你建立了人物,那人物內在的邏輯、條件,會限制作者如何將他發展下去,比如我寫了一個善良的人,我要他做某些行為,我不能隨意地寫,如果有日他突然殺了人,我要做很多功夫將他合理化,令善良的人殺人在閱讀中有說服力,所以在這層面上,作家不能完全控制他的人物,而受制於人物自己的發展;但真人不同,真人不是那麼狹窄,他可以全方位都不聽你說的,他有自己的做法……」


成為父親之後,董啟章在寫小說時思考更多「人是怎樣一種生物」,人的思想、動機、性格是怎樣構成,「令我諗得比以前深入一些。當你看著一個小朋友長大,這個問題會特別尖銳。」他坦言如果沒有成為父親,他寫小說的方向應該會很不一樣,「不是不會寫父子父女題材,但可能是《貝貝的文字冒險》那種幻想式的……真實有個仔,很多事情都是出乎意料的。」如果說父母會影響子女,那麼子女反過來影響父母也不無可能。董啟章作為小說家的內核,或許已在不知不覺間被父親的角色感染了。


寫給兒子,也是寫給父親


《命子》成書期間,董啟章的父親因病辭世,來不及讀到這本關於他孫子和他兒子的書,董啟章在後記中撰寫〈悼父〉懷念父親,提到這本書同時是一本「關於他兒子的父親,也即是他自己的書」,他說寫這本書也令他反思:「自己作為別人的兒子,我做得怎樣呢?一直以來我跟阿爸的關係又怎樣?」


董啟章與兒子的相處建立在無盡的對話之上,這點看過《命子》第一部分的讀者應該都有所感受,以至董啟章都不擔心有天會跟兒子無話可說,「就是希望有一日可以少啲講嘢,太多嘢講,好攰呀……」跟兒子時而談天說地時而針鋒相對的相處模式相比,董啟章跟他的父親的相處則走另一極端,對話不多,「我跟爸爸都屬於比較內斂的,我爸沒甚麼話說,也不會跟我們聊天,但他也不是嚴格,對我們都很寬容,只是不太懂得聊天。」雖然如此,董啟章一直都很著意自己跟父親的關係,也覺得父親對他有很重要的影響。十六、七年前,他跟父親做了個詳細的訪問,最終寫成家族史般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那會不會是董啟章跟父親最漫長的對話?


「回想過來,我帶給了我爸甚麼呢?」《命子》亦記載了兒子跟爺爺相處的經歷,對於頑皮的兒子為父母親製造麻煩,作為兒子的董啟章常常心存歉疚,「有一點挺特別的,當兒子的成長令我很煩惱很困擾的時候,往往我阿爸怎樣被他煩,他心裡面始終欣賞這個人,睇好他,覺得他聰明,將來會有所成就……我爸的好就是,他很少說出口,從來不說些溫情的話,但他就是信任你,覺得你可以的,你做到的,你做得好的。」這對董啟章如何跟兒子相處有很重要的啟示,「那種支持的感覺很重要,有時回想,自己都應該這樣對兒子,不要打擊他,當有時很生氣會打擊他:『你咁廢點呀,將來死啦』,但回想過來,不要打擊他……」


「我想他對我也是這樣。」他稍稍攪動著咖啡杯說。


***


回公司的途程上,我搭上170巴士,一條橫跨港九新界的路線,經過九龍塘時,夕陽金光浸染了整個車廂,後座幾個少年忽然唱了句夕陽無限好,讓我想起《命子》裡〈黃金少年〉一章,煞是感人的結尾——「那個在我前面十數步的小人,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灰色短褲,有著渾圓的頭,精巧的臉,和輕盈的肢身,整個兒的沐浴在夕陽的金光裡。我意識到這是我最後一次接他放學了。他很快便是一個中學生,一個少年。一輛金光閃閃的巴士繞過迴旋處。少年的目光,也隨之而打轉。他的臉上,有非常滿足和幸福的笑容。一個燦爛的,無憂的,黃金少年。」



*見《致同代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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