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香港,我街道】如果香港不屬於任何人(推薦序)

其他 | by  胡晴舫 | 2020-01-31

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如是說。


大河浩浩蕩蕩,湍流不息,當你踏入河流第二次時,已非五分鐘前你提腳離開的河水。瞬息萬變為事物的本質;變,才是不變。


當我轉身進入一間軒尼詩道上的麵包坊,買個菠蘿包,回頭推門出來,我瞬時領悟: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香港街道兩次。我已回不去剛剛我站立的街頭。這條街,已是新街。每回走在軒尼詩道,都不是同一條街,因為氣味是新鮮的,聲音是陌生的,光影閃爍的方式對我來說都像是第一次看見。因此,住在香港,我時時有股幻覺(也可能是實情),每天起床,睜開眼睛說早安的城市並不是昨夜道晚安的同一座。大量的人群像新鮮的河水流入我城每一條街道,爆量奔流,用他們易腐的肉體與有限的生命,嘩啦啦,衝撞出這座城市的花樣風華。


活在一座記憶來不及、歷史留不住的城市,你如何留住一條千變萬化的河流,當沒有一滴河水得以重複,根本無法阻止任何人、任何事的消失,反而沖刷得更快,更何況香港人自己都會告訴你,記憶會騙人,決不能相信世上有任何固存的事物,不如喝一杯忘情酒,早早把你的前世今生忘個乾淨,來場醉生夢死。因為,你的香港並不真正屬於你。風雨經年累月洗刷那些樓房,將一層一層的歷史殘土泥敷在你腳下的街面。你居住的街道,街名已無法指涉街道的內容,灣仔的「船街」並沒有船舶停靠,徒留一棟年月荒廢的紅樓大宅,終年纏繞鬧鬼傳說,中環的「擺花街」早沒有了那些英國紳士買花送給交際花的琳琅花店,只有冷氣過強的健身藥品店、壽司店和服裝店。李碧華的如花回到她的石塘咀,站在二十層樓高的快速高架橋下,她以為她能等來什麼?鍾曉陽於是寫下:「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董啟章嚴謹考古一座想像中的城市,記錄她的夢華錄,編排她的地圖集,然而,那座城市真的不曾存在嗎?或僅是她消失得太快?


1974年西西率先寫下「我城」,作家宣稱她並不是為了記錄香港,只為了寫下自己的生活,然而,那座宛如流沙分秒快速從眾人指縫流走的香港,卻在她的文字中凝固了,留下立體而雋永的身影。或許再偉大的城市都免不了終將崩壞的命運,但,文字卻使其不朽。從此,「我城」成了香港人稱呼自己城市的方式。西西之後排隊一長串香港作家,從他們各自生活的香港角落,默默捕捉這座城市的精神樣貌。香港文學館在詩人鄧小樺主導及策展下,三年前開始「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大型書寫計劃,號召我城所有寫作者共同書寫香港街道,譬如劉偉成娓娓道來不同街道的典故,譬如黃怡以路樹為背景描述一段戀情的生滅,韓麗珠畫出幼時的動線而勾勒了昔日香港社區的樣貌,關天林以詩歌傳達中環域多利監獄所引發的情感聯想,而我也以後來者的身份,寫了西營盤的第三街。


當我們記憶一座城市,我們魂牽夢縈的,一直是那些街道。我們神往那些街道,觸動我們深層情緒的並不是街道的彎曲弧度或是兩旁的硬體建築,卻是空氣中活躍的紛雜味道、陽光灑落的角度,形形色色的人們,以及生活其中那個日常的自己。那些宛如河流的街道,裝入了所有人的童年記憶,載浮載沉了一切私人的愛恨情仇,大時代縱使如白日喧囂車流轟隆隆駛過,當夜空籠罩我城,皎潔月光沿著彌敦道漫流,流入維多利亞港灣,粼粼照耀海水,每個在天星小輪回望我城的人都不免有個錯覺,是的,香港屬於我。此刻當下,將進入永恆。我在這座城市的一切的一切,終究不會是一場風流夢。


正因為世間不斷流動,每一個片刻皆不可取代,只能獨一無二地存在。雖然人不能踏入同條香港街道兩次,但,每條變動中的街道時時刻刻都在創造特殊的生命經驗。我街道,我書寫,因為我路過,活過那一刻的美妙。


《我香港,我街道》(博客來二月選書

作者(依文章順序排列):顏純鈎、崑南、劉偉成、關天林、黃怡、蔡炎培、方太初、鍾國強、呂永佳、伍淑賢、何秀萍、曹疏影、黃燦然、蘇苑姍、王良和、梁璇筠、陳滅、陳慧、黃裕邦、鄧小宇、韓麗珠、謝傲霜、西西、唐睿、鄭政恆、陳麗娟、池荒懸、胡燕青、余婉蘭、鄧小樺、查映嵐、葉輝、王樂儀、梁莉姿、陳苑珊、陳曦靜、李維怡、廖偉棠、袁兆昌、馬國明、劉綺華、麥樹堅、鄧阿藍、可洛、洪曉嫻、陳德錦、淮遠、王証恒、周漢輝、張婉雯、樊善標、盧勁池、鍾耀華、李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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