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與漫畫家的靈魂對話:阮光民X柳廣成談文學改編漫畫

專訪 | by  黃悠詩 | 2024-10-14

燠熱的仲夏午後,眾人還沉浸在前一晚麟洋贏得奧運金牌的喜悅,桌上一手啤酒為這場對談帶來了涼快輕鬆的開始。隨後,阮光民拿出一疊紙,竟是《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水彩畫原稿。眾人驚呼,趕緊將桌子與手擦乾淨,小心翻看。


「這些鉛筆線條不會被水彩暈開嗎?」慣以鉛筆作畫的柳廣成好奇詢問。「不會暈開,如果上完色覺得哪裡不夠深的話,還會再勾。」阮光民詳細介紹他繪圖、掃描、修整甚至剪裁拼貼的過程,還說:「我覺得畫紙本可以一直這樣調整很開心,這是條漫做不到的。」



不過,仔細對照原畫與成書頁面,還是可以看出明顯的差異。阮光民說他原稿刻意畫得淡雅、輕柔,但經過印刷後,成書的顏色還是比較重。


同樣先手繪作畫,再將原稿掃描成書的柳廣成說:「我也有同樣的情況。可能因為我的畫是黑白,常常是在電腦上看起來比原稿淺得多,以為是鉛筆層次更明顯的關係,印出來卻發現比較重。後來知道是螢幕色差的問題,我還在學習拿捏,還有轉檔、製版可能也都有影響。」


➤愛畫畫也愛看漫畫的臺灣囝仔與東亞浪子


經過一番畫稿、掃描與印刷等漫畫書的專業經驗交流,兩位漫畫家面對提問,從最初為什麼會成為漫畫家開始說起。

從小熱愛畫畫的臺灣囡仔阮光民,小時候家中並不反對他看漫畫書,記得上小學前、還不識字的時候,媽媽還會讓他看香港的《老夫子》漫畫來學習成語。退伍後擔任漫畫家賴有賢的助手,正式步入漫畫界。從前打工做看板、手割廣告字的經驗,讓他割網點很順手,很快就適應助手工作,也從中學習、累積許多畫漫畫的技巧與經驗。


隨後,賴有賢因應市場結構變遷,前往中國發展,阮光民則離開工作室投入廣告產業,仍利用下班時間創作,參加各類漫畫比賽。直到某一天,阮光民在公司加班到凌晨時分,他突然意識到,這本來應該是他在家畫漫畫的時間。於是他毅然決然辭去工作,全心投入漫畫創作。


那是剛跨入新世紀的年代,臺灣漫畫產業環境日漸嚴峻,漫畫家的稿費愈來愈低。所幸後來網路平台興起,漫畫家有了新的發表機會,加上政府推動相關補助,社會對於漫畫與漫畫家的形象轉為正面,情況逐漸改善。此外,阮光民也持續參加大、小競賽直至今日。


東亞浪子柳廣成也是個從小愛畫畫的孩子,且他自幼在日本長大,生活在愛看漫畫的環境裡耳濡目染。那時放學後的書報攤總是排滿等著買漫畫的人,因為每天都有新出的漫畫書。他記得約莫6、7歲,知道漫畫家也是一個職業的時候,就立志要成為職業漫畫家。後來,因家人工作的關係回到香港居住,雖然當地漫畫風氣不若日本盛行,他仍未放棄夢想。大學時期曾多次投稿獲獎,更贏得漫畫連載機會。


2019年某晚,他用鉛筆開啟了一條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創作之路。而這條路,也帶著他來到了臺灣。


➤文學改編漫畫雙新星


從愛畫畫到成為職業漫畫家,為什麼兩人近幾年開始嘗試將文學作品改編為漫畫創作?又是如何選擇要改編哪些作品的?



阮光民於今(2024)年6月推出的新作《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漫畫版)》,跟前作《一桿秤仔(漫畫版)》一樣同屬「臺灣經典短篇小說圖像系列」。這個系列是由南十字星文化工作室企劃,計畫改編賴和〈一桿秤仔〉、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以及呂赫若〈藍衣少女〉三部臺灣文學作品,從不同的時間斷代,剖析臺灣日治時期的社會氛圍及文學成就。



這個系列期待藉由漫畫,用另外一種方式呈現文學經典,提高一般讀者接觸到這些作品的機會。阮光民說,其實他過去完全沒有接觸過日治時期的臺灣文學,多虧南十字星文化工作室牽線,讓他如同發現了一個新天地。


柳廣成則是應香港文學館的策展人、2046出版社總編輯鄧小樺邀請,從先前的兩部《我香港,我街道》文集中挑選作品,改編成漫畫版。《我香港,我街道》源自2016年起香港文學館發起的「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計畫,最後分別在2020年及2021年集結成冊出版。書中收錄多位香港作家的各式作品,包含新詩、小說、散文等,承載著各個世代關於香港的記憶。



鄧小樺給予柳廣成極大的發揮空間,讓漫畫家閱讀完文學作品後,自由從89篇作品中挑選數篇改編成漫畫,只要求盡量照顧到各個文體、區域、年齡層,呈現原作中的多元視角。柳廣成十分認同這個方向,並且刻意讓每一篇的敘事視角、節奏都有所差距。


➤將文字轉譯為圖像的局限、挑戰與突破


要將文學作品改編為漫畫創作,過程中面對的最大挑戰是什麼?首先,兩位漫畫家都提到,相較於文字,漫畫需要更多的鋪陳空間。即使原本十幾頁的短篇小說,畫成漫畫也可能是上百頁。南十字星文化工作室原本計劃將賴和、龍瑛宗及呂赫若的作品集結在單冊漫畫中一次出版,但對阮光民來說,這樣太浪費這些作家和作品了。而2046出版社原本希望柳廣成從原作中選擇10篇以上的文章進行改編,最後也是囿於篇幅,只選了8篇。


著手改編之後,就是如何將文字敘述,轉譯為圖像創作的問題了。阮光民提到,如果直接照著原作文字作畫,很容易就會破壞原本的意境。以龍瑛宗為例,作家的文字是極為優美的,所以當阮光民嘗試描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中墮落的意象時,就必須先藉由情節鋪陳主角剛強正直的性格與行事,然後在周遭環境布置一些誘惑,最後再安排多次的打擊,才能在漫畫敘事中,合理地讓角色崩潰並選擇墮落。


翻拍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內頁


漫畫版《我香港,我街道》中,也有許多篇章的原文是散文或詩,不具有故事架構,或者文字本身風格獨具、難以改動。柳廣成說,改編時他也在思考:是否漫畫就非得有劇情不可?


閱讀文字時,通常是一句一句往下走,圖像則可以留著想像空間的連貫性。柳廣成嘗試以圖像來建立首尾的關聯,去創造一個視覺的動線,才不會讓觀眾難以閱讀。而由於詩提供讀者廣闊的想像空間,若直接照著字面繪製圖像,將會破壞這樣的想像空間。處理新詩的時候,柳廣成會保留原始文字,格外小心,反覆閱讀後再想辦法轉譯、延伸為圖像。


另外,雖然〈城南道夏娃〉與〈鼠〉原本都是小說,漫畫版還是使用了不一樣的轉譯手法。對柳廣成來說,〈城南道夏娃〉比較像是劇情片,透過角色間的互動帶動劇情,因此他將小說對白消化過後,重新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而〈鼠〉原本的文筆即很精緻,所以漫畫家決定大量使用旁白,引用原始文字,藉此推進敘事。


〈鼠〉,翻攝自《我香港,我街道(漫畫版)》


問及改編時,如何照顧圖像與文字的連貫性,阮光民回應說,其實不用太擔心。他分享了一個奇妙的心法:他認為,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們從生活周遭具體的情境或形象中,觀察感受而後留下的文字,所以,漫畫家們的工作就是將這些文字返回成為圖像而已。


聽到這裡,提問的漫畫評論家翁稷安大笑說,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漫畫家在這個過程中做了很多事啊。


➤漫畫家與文學家的靈魂對話


改編作品除了要處理原文的轉譯工作外,也需要照顧到與原作者的關係。然而,「臺灣經典短篇小說圖像系列」的原作者賴和及龍瑛宗早已過世,而《我香港,我街道》又是集結多位作家的文集。兩位漫畫家在改編過程中,如何處理與原作者的關係?又怎樣在表現原著精神與自身創作風格間取得平衡?


柳廣成坦言,改編前其實並沒有與《我香港,我街道》個別原作者進行交流,但出版後,有收到作者們在社群軟體上為漫畫版留下的佳評。


先前改編賴和〈一桿秤仔〉時,賴和的孫子賴悅顏並沒有介入漫畫家的創作,唯獨在討論作品授權的時候,表達很希望自己可以出現在阿公的作品裡。阮光民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把賴和跟賴悅顏都畫進漫畫裡,讓祖孫兩人在漫畫世界中團圓。



阮光民明確指出,改編若只是複誦原著的話,意義不大,既然來找他改編,就要融入自己的風格,但也不是搶了原作的風采。具體要怎麼做呢?他的描述有點形而上。


他說,改編時,需要把自己的靈魂空一點點出來,讓原作者的靈魂住進自己的身體裡,慢慢地對話、磨合。有時不只跟作者對話,還要跟作品中的各個角色聊天。他覺得改編文學作品有機會同時認識很多人物、角色,跟自己原創漫畫故事相比起來,滿好玩的。


雖然自己想故事相對較簡單,但漫畫家的主導性可能會太強,「改編時就需要後退一點,去想怎麼重新講這個故事,讓作者、審訂者、讀者都能接受。」阮光民笑稱,自己最近有點「改編上癮」了。


翁稷安問柳廣成,改編時也會有點類似這樣的「起乩」經驗嗎?


柳廣成想了想說道,以漫畫版《我香港,我街道》為例,即使是散文,他也會在圖像的處理上,盡量呈現多一點主線的貫穿感。但其中最鬆散的一篇是〈我愛你愛你愛你不顧一切〉,為了呼應作者當初彷彿陷入潛意識、很直觀的半自動書寫狀態,他也想呈現出自己繪圖時邊想、邊畫的感覺,所以柳廣成只有在這一篇使用了手寫字。


〈我愛你愛你愛你不顧一切〉,翻攝自《我香港,我街道(漫畫版)》

➤文學家放手改編,漫畫家恣意發揮


其實在這次改編工作之前,兩位漫畫家就有過與文學家交手的經驗。阮光民曾改編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柳廣成亦曾改編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兩部漫畫出版時都非常讓人驚艷。


回顧與文學家的互動,阮光民說,第一次見到吳明益時其實非常緊張,雙方都有點嚴肅。後來一起討論分鏡稿的過程中,阮光民感覺到,或許因爲同為創作者,吳明益非常尊重漫畫家的創意,也盡力協助調整漫畫中的對白文字。柳廣成則表示,李昂會定期與他確認畫稿進度,但不太干涉繪圖風格與內容,只是偶爾主動將這部早年作品中的詞彙,修改為更符合當代習慣的用語。


有趣的是,兩位文學家都非常鼓勵漫畫家大膽運用「性」的元素。柳廣成對於性或身體的描繪,原本就沒有避忌,但還是先畫了穿著內衣的版本,結果李昂看了之後表示,如實呈現性愛場面就可以了。於是柳廣成放手發揮,他笑說:「畫到毫無侷限」。最後的成果,與其說是色情,不如說令人感到震撼。


阮光民自己的創作中從未有過性愛場面,他是抗拒用裸體或性愛圖像來吸引讀者的。他選擇以較含蓄的方式,去表現出情慾的氛圍,其餘就讓讀者自己在腦中補齊。



➤作品的政治性與鄉土自覺


在接下改編工作,思考如何改編的過程中,兩位漫畫家藉由作品的政治性意涵,覺察到許多過往不熟悉,或者還帶著困惑的議題。


阮光民提到,「臺灣經典短篇小說圖像系列」作品,主要呈現日治時期不同世代的台灣人面對殖民的態度。在賴和〈一桿秤仔〉的敘事中,族群跟政治的分野十分明確,就是「日本人很霸道,我就是要跟他衝」,這樣的對立關係對漫畫家來說比較容易詮釋。


到了龍瑛宗的作品中,臺灣人的心態就變得比較複雜。故事主角似乎已接受日治的生活,但身為殖民地人民,即使心裡認同宗主國,卻遲遲等不到宗主國的公平對待,永遠格格不入。在改編過程,阮光民更清楚認識到這段歷史的複雜性,也不斷在思考如何呈現。


而自從畫了《被消失的香港》,柳廣成有時會被親近的朋友質疑:「以前明明沒有那麼強烈的自我認同為香港人,為什麼會花那麼大的力氣在講香港的故事?」他說,他關注的是公民意識、人權議題,只是這些事件正好發生在他生活的香港,所以就想畫下來。


「《我香港,我街道》漫畫版原畫展」展場中佈置了一張書桌,呈現柳廣成工作時的情況。

雖然對香港的情感難以割捨,但移居臺灣後,柳廣成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了討論香港議題的資格,因為自己已經待在自由的地方了,也怕自己的發言,對於還住在香港的人們來說只是風涼話而已。這些思考讓他更無法確定,該如何面對自己選擇離開香港這件事。


接到改編《我香港,我街道》的邀請,柳廣成感覺,彷彿得到一個過去沒想過的方向,去檢視自己在香港的生命經驗。《我香港,我街道》提供了更完整的香港形象,讓柳廣成知道,其實香港就是伴他一路長大的地方,這個地方經歷了很多改變,創造了既定想像以外的香港,蘊含很多不同的面貌。


阮光民也觀察到,柳廣成先前關於香港的創作是比較政治性的,這次的改編則帶著離鄉背井的人回望故鄉的鄉愁感。


➤最近的閱讀及未來的計畫


對談最後,翁稷安詢問兩位漫畫家近期的閱讀,與下一步的創作計畫。阮光民最近沉迷於松本大洋的《東京日日》,這部作品描寫一名資深漫畫編輯重新檢視漫畫對自己的意義,其中對漫畫的情感、對作者的哀傷、對自身職涯的反思,都深深觸動阮光民。他笑稱,自己對《爆漫王》就相對無感,畢竟那是漫畫新人熱血闖盪的故事,對已經在漫畫產業打滾多年的資深漫畫家來說,果然還是更貼近《東京日日》中飄出的淡然及焦慮。


柳廣成則是推薦簡莉穎編劇、廢廢子作畫的《直到夜色溫柔》。他喜歡這部作品以極為寫實卻又日常的角度,描寫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親密關係。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發現性其實並不是令人感到羞愧的事,而是每個人都有可能要去面對的日常。他認為與其說《直到夜色溫柔》在討論性,不如說這部作品在探討人際關係。


在《直到夜色溫柔》的啟發下,柳廣成正醞釀兩部原創漫畫,其中一本將再次挑戰性別議題。雖然在《北港香爐人人插》中,柳廣成對性的詮釋已令讀者大開眼界,但這一次他想要用更多自己的方式,描述不同的面向。另一部作品則將以自己漂泊遷移的經驗出發,探討人與國界的故事。



聽到柳廣成預計以半年完成兩部漫畫,翁稷安笑說真不愧是江湖傳說的快手。而聽到阮光民的下一步改編作品,更讓他力讚阮光民是臺灣少數願意挑戰中長篇作品的漫畫家。


阮光民的新計劃是著手改編邱祖胤的《空笑夢》。這是與布袋戲有關的故事,由於原著是由16個人物各自的故事撐起一個時代,較不適合漫畫連載的節奏感,因此阮光民正試著從中挑選出一位主角,讓他貫穿整個敘事。


將文學作品改編為漫畫,是文字與圖像的轉譯,更是一場文學家與漫畫家的靈魂對話。對阮光民來說,改編日治時期臺灣文學作品,讓他更深入理解當年臺灣人的心境。而對於柳廣成,《我香港,我街道》則是一次重新檢視香港的機會。這次改編的洗禮,會對兩位漫畫家未來的作品產生什麼化學反應呢?真是令人期待!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3ZEla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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