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橫行的時期,人們奮力把威脅擋在外面,口罩、搓手液、肥皂,缺一不可;更小心的人盡量縮進內部,鎮日自囚在名為家的空間。曾經,城市生活擔負分散注意力的重任,餐館咖啡屋酒吧商場電影院溜冰場桌球室健身房卡拉OK夜總會的士高,人們投身這些過度擁擠的場所,樂於親近與厭棄他人以躲避自己。到疫病降臨,突然剩下這個空間,這副軀體,不多不少,和他人的關係愈發稀薄,避無可避。每天和房子面面相覷,人受不了四面牆的束縛,房子也耐不住人的折騰,相對時日愈久,愈是彼此厭恨。
當然也可以趁此時節,好好看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試著和心聊聊天。朋友早前轉換跑道,為了減低租金壓力,決定從市區搬往人煙稀少的離島,誰知一搬好家就爆發疫症,於是深覺是天意,從此在島上過起好日子,清晨在鳥叫聲中醒來,天天做飯,天天看海,避疫同時照看自己的心。對於此刻的她來說,這座陽光豐沛的村屋就是完美居所。
我自己的家,雖然位在市區,沒有天台或露台,但很幸運地也是臨海,至少不用跟鄰座住戶你眼望我眼。往常不時整天在外,現在也和大家一樣活成繭居族,就開始覺得,我真的滿喜歡自己住的房子,空間不小也不大,剛好可以盛載我到目前為止的整個人生,料理家務又不至太辛苦。只是我不敢和它建立太親密的關係,畢竟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在這兒待多久——我總想像家是可以生根的地方,所以它既理所當然是我的家,卻又不完全是。
誰不追求安居呢,可是,有時太安樂了,一不小心將自己鑲進房子之中,開始習慣視房子為自體的延伸;到無可避免地必須遷移的一天,就像硬生生撕掉一層皮膚。疼痛是暫時的,那突然暴露在外的粉紅嫩肉很快被痂覆蓋,但是舊居的身體記憶,總會埋在淡疤深處。有些時候,當我聚精會神地想事情,試圖理解一個艱澀段落,或者摸索一個句子的形狀,塵埃懸浮,時間凝定,一些舊日熟悉的場所就會無來由地浮現。比如我在中學時代短暫地有過一個房間,房型狹長,單人床旁居然能放一張布沙發,是我喜歡的明亮顏色。為了躲避無聊的課本,我常常斜靠在其上,讀喜歡的書、聽喜歡的音樂、和男生講電話,那張睡房裡的沙發讓我自覺擁有一個宇宙,安然而甘甜。只可惜我們只在那裡待了一年,搬走以後,那張美妙的沙發就不知所蹤。
舊居們留給我的幾乎只有類似的碎片。我是從小常搬家,在地區與地區之間,城鎮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不斷的遷移,屈指一算居然住過二十多座房子。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座城裡,房子從來不只是一個簡單的瓦遮頭安樂窩,一條街道、一個屋苑名稱是身份象徵,一份黑白印刷輕飄飄的平面圖則,可以讓人甘願押上一生。蒙古草原上的遊牧民逐水草而居,城中的人也遊牧,每天仔細嗅聞辨認金錢的所在,落力地逐利潤而居。我總是記得,九七前我們一家從山上搬到美孚,新居樓下就是商場,感覺很不錯,書報攤、涼茶舖(有賣茶葉蛋)、阿波羅雪糕、髮飾攤,全都引我入勝,那時我是個大孩子了,總抓緊機會遊逛,偶爾買個髮夾什麼的。可是,整座商場的店舖,某天突然像約好般一口氣換成地產舖,成排玻璃窗上密密貼滿格式一樣的售樓廣告。那個場所彷彿濃縮了一整個城市的欲望。劈價/豪裝/筍盤/銀主盤,鋪天蓋地,拼湊出一幅天堂盛景,眾生為之癲狂。座北向南高層無敵海景連車位有會所,一座房子,一個居所,一個家——對甜美生活的欲望,對接納與包覆的欲望,對寧定的欲望,對歸屬的欲望,對愛的欲望,欲望纏身,肌膚搔癢。即使他朝真的擁有了理想居所,大概也只能短暫地止癢。
而最令人難堪的是,那個年年月月辛苦供養的夢,到頭來居然成了反照我們生命中所有無聊和虛妄的鏡。房子霎成鏡屋,從客廳到廚房,從房間去廁所,人走到哪個角落都和自己打照面,這才發覺,真正的困頓不是那四堵牆,甚至不是近藤麻理惠魔法承諾變走的無盡的無謂的物,而是你的欲望總和。至於那個消耗你太多所以你不得不愛的家,終究不過是你自己的倒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