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在大專任教的第三年,任教「基礎文憑」程度學生則第二年。所謂「基礎文憑」,對象是沒有在中學文憑試上拿取五科二級的「失敗者」。亦即是說,同學們在中學文憑試的中、英、數、通識及一個選修科之中,有一科或多科只有「1」的等級,不符合入讀高級文憑或副學士資格,需要多一年鞏固基礎的時間,才有機會銜接高級文憑或副學士。除了在考試中一時失手才落得低分下場的個別同學外,這些學生大多在中小學期間已是成績較弱的一群,學術、語文根基普遍薄弱,而且家庭支援不多。他們各自背負著自己的故事,進入了大專的門檻。
在大專任教,較幸運的是工時總算比任教中小學有彈性,除了自己有課的時段外,其餘時間怎樣安排,學校通常不過問。從這角度看,雖然偶有雜務處理,但我總算能夠撥出一些時間與學生傾談相處,並在有需要的情況下,給予個別支援。然而這份工作卻一點也不容易。如果你真誠希望可以在學生身上發揮一點影響力,並與有需要的同學深入交流,你會發現,他們經歷的問題實在不簡單。成績不好,很可能只是問題的表癥,背後有太多太多的因素,影響著這群年輕人的成長。一路走來,他們當中有好些人歷盡坎坷、充滿挫敗。
今屆就讀全日制基礎文憑的二十六名學生當中,一個患有過度活躍症,會在你講課時無端插嘴,打斷你思路;一個嚴重讀寫困難,從學期初到學期尾從沒有跟上過內容;一個有自殺紀錄,讀到一半想要放棄,對很多科目完全提不起勁;另一個同學在上學期態度良好,卻在下學期甫開始便與脾氣暴躁的母親鬧翻,離家出走。還有一個女孩,長得很瘦,我一直擔心她不知是不是有厭食傾向,但她很少上課,電話訊息也不回覆,一直未有機會和她詳談—又或者,她其實不會願意和任何師長詳談。其他的,大半都沒有動力上課:早上九點的課,十時半才陸續到達是常事。
有自殺紀錄的同學向我坦言了他家裡的狀況。他覺得父母多年來對他非常冷漠,後來父母離異,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導致此事的「元兇」。他初中開始結識黑社會,經常打架犯事,被判入某基督教教導所一年,之後才輾轉轉校,繼續高中課程。文憑試前幾個月,他與女友鬧翻,父母恰巧亦在這一年各自找到新伴侶,與他關係比以前更疏離。在覺得眾叛親離、寂寞難堪之際,他吞下了二百粒安眠藥,企圖自盡,後被救回。在整個文憑試進行期間,他幾乎都要留在醫院。最後他只能應考一科。
與母親鬧翻的女孩也跟我談了好幾次。上學期剛認識她的時候,我還覺得她是頗好學的學生。她在課後留下來,拿著手提電腦,把作文初稿給我看。我跟她談了好一會,了解她從小的學習歷程。她說至今仍記得那兇惡的幼稚園老師。老師覺得她的字寫得不好,於是走過來很用力地捏著她的手,一邊責罵她,一邊逼她寫。從此,她很怕上學。一直到小學、中學期間,她總是躲在教室的一角,不會主動找老師,也不會在課上發言。(我這才意識到她這次帶著作文初稿主動找我,原來是需要多大的勇氣,突破了多少的心理關卡!)初中幾年間,她更加被同學欺凌。她同校的男友曾跟她說,覺得她彷彿每天都帶著一朵烏雲在頭上。來到大專的上學期,她覺得這朵烏雲好像逐漸消散了;怎料下學期開始時,母親脾氣愈來愈暴躁,經常拿她和其他入了大學的年青人作比較,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有一段時間,她離家往男友處暫居,但受情緒影響,開始失眠,生病,上不了課。她在功課上常有延遲,與其他同學合作做專題報告時出了不少誤會。她說,那朵烏雲又回來了。
對於這些學生,我所能給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傾談時間,一一處理著從幼稚園、小學、中學都未有妥善解決的成長和學業問題。當生活裡和心裡都有太多未解的結,年青人就無法安下心來,專注學習課堂的知識。這樣的情況下,成績又怎會一下子好起來呢﹖就這麼來讀一個「基礎文憑」,又怎能真的那麼容易把「基礎」在兩個學期內補回來呢﹖
除了以上兩人,班上還有其他沒跟我說過成長故事的學生們──我不知道他們的經歷有沒有那麼坎坷,但他們在學習上都似乎一直缺乏適切的指導。在中、小學十多年裡,這群學生的學業成績長期處於下游,至今他們已習慣覺得學習就是苦差。從小到大維持了十多年的思想,亦沒可能在來到大專的這一年突然改變。
於是,在我眼前的這班同學,在上課時不斷滑手機、各自竊竊私語,從不專心聽課;有些人只關注你教的是不是直接和考試相關,讓他可以直接背誦;你想把課堂弄得更豐富,叫他進行額外的思考,他卻懶得反應。我任教的是英文,情況更糟:因為他們從小底子就不好,你說一句英文都要擔心他們是不是有幾個字會聽不明白;用英文打印的功課指引,沒有什麼人願意慢慢細看,直接拿出來問你該怎樣做,但他問的,明明就是你印在紙上已說明清楚的那幾點……至於任教的內容,大可以從小學程度的補充練習抽取,因為你會發現,好些同學真的從來都沒有掌握過那些基礎。
對著他們,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完全冷漠麻木我又做不到。
初入行的時候,我還以為,任教大專比教授中小學可以更專注於知識的傳授,因為學生們已經成年,照道理已懂自律,會專心上課,追求更高層次的知識;但真正接觸過學生後,你會發現他們仍是一群苦惱的少年。原來所謂「成年」的十八歲,並沒有突然解決了那些積壓已久的問題;他們個個外表長得像成年人,但內心仍是那個困惱交加、只想去玩,而且什麼待人接物都不曉得的小孩子。
僅僅一年的「基礎文憑」結束後,這群青年人何去何從﹖大部份將被「銜接」至他們本來不合資格入讀的高級文憑或副學士,更因此有可能邁向各種專業(如社工、幼兒教育、設計等)。表面的學歷普遍高了,但莘莘學子仍在成長路上繼續跌碰,心智仍未步向真正的成熟。最後誰可以成為社會的棟樑呢﹖
(全文原標題:〈搖搖欲墜的成長基礎,誰來鞏固﹖──於大專任教基礎文憑瑣事瑣感〉,現標題由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