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雄彦《男兒當入樽》(SLAM DUNK)出新版,登上日本及台灣報紙,《蘋果》頭版亦予效法,引來臉書一陣洗版。九西補選二度失利,清晨落街見天光,不禁嘆道「這就是慘淡的現實嗎」——在這一天重見《入樽》,竟感覺,聽到命運的聲音。
中學時我常跟迷《入樽》的男同學們玩,課堂與小息間模仿《入樽》人物行為(「庶民射球」!「顏面射球」也好像是有的)記得在彩虹邨同學家裡的通宵牌局可以整圈都以《入樽》對白溝通:(清田:「四強一角率先崩潰了。」牧:「對不起,你是誰?」櫻木:「配角們住口!」安西老師:「是這個了!」)到入大學後風流雲散,但我買下《入樽》最後五集珍藏,20至24卷湘北戰山王一役,每周從宿舍回娘家時,待夜深人靜才重溫回味——日間看太尷尬了,每次都猛烈流淚,整臉都濕了要辯稱是「雙眼流汗」。有一次和母親坐直通車上廣州途中翻看,結果只能全程扭頭扮看窗外風景,並用窗簾布像木乃伊般裹住自己的頭遮掩流淚。那五集數不清看了多少次,至今仍然流淚。很肯定,漫畫版比動畫版好看,實體書又比虛擬版好看,或者揭紙和流淚都屬肉體的反應與記憶。
勝負在於一心
湘北山王一役,固然戰術情節佈局精彩,畫功上也把動靜快慢的辯證對比表達到淋漓盡致——比賽的最後12.7秒畫了24頁,唯一的對白是櫻木呢喃「左手只需輕輕的扶著」,實在高。但我覺得最好看還是心理上的經營。聖女貞德的名言:「所有的勝負,都在於一心。」
湘北高校的不良少年五人隊伍,在身經百戰的王者山王眼中,湘北中人宮城、三井、赤木、流川的弱點早已被研究鎖定,惟作為亂數的新手櫻木花道不能被穿透。下半場開始,全場緊迫盯人、區域緊迫聯防,風暴一般的兩分鐘,湘北寸步難移被徹底封鎖,被拉開30分的差距;以仰角鏡表達山王教練猶如命運的篤定,並用大量旁白指出「這場比賽已經不用看下去了」、「勝負已分」。我無法忘記一排四格分割的湘北球員畫面,同時仔細形容何謂「徹底擊潰」的過程(我想我在那晚龍和道升級失敗後感受過類似氣氛):
//這種做法,首先會奪走對方的「平常心」,再下來失去冷靜的「判斷力」,繼而失去「自信」,最後連「攻擊意欲」也會消失於無形……//
渴望請求暫停,想逃離球場,無法把話聽進腦裡,對失敗的恐懼會令心閉鎖。每個人都被尖銳地corner到自己的極限死角,逐一面對挫敗的過程。那些困難和挫敗如此真實:有些弱點被重複發現(宮城矮小、跳射不佳;三井體力不繼;赤木球技不濟),有些人則是在自己最強的地方被打敗(赤木對河田;流川的單對單;櫻木的身體條件)。前者如同創傷的復發、噩夢之重來;後者像遇到一個更強更完美更真實的自己,原本的自己反過來像是對方的影子,存在意義被否證。
失敗是自我的剝奪
失敗是一種剝奪。大猩猩赤木,一直著意增加更多進攻方式,但面對山王時輕描淡寫的就「被看穿了」。三度被看穿的過程,與昔日苦練球技的片段對切,旁邊是晴子的內心獨白:看著哥哥那麼拼命練習的一切都被當面擊潰,晴子直覺赤木過去一切艱苦經營得來的東西,都會在這場比賽中化為烏有。可有甚麼化為烏有呢?當赤木面對高大又球技全面的河田,已經處處被河田之陰影籠罩,失去自我,心下愈猶豫,就失敗得愈難看,甚至犯規後倒在球場上無法站起來。努力的成果被否定為一錢不值,對自我與對形勢的判斷都失去把握——失去自我的人,進一步尊嚴也會被剝奪;勝負既在於一心,心之剝落即失去一切。失敗通常被理解為屈辱,所以有些人真的對李卓人敗選感到很難過。而李敗選後不怨不怒的風度,也算是守住尊嚴與自我了。
赤木的迷失自我之因果被展現得很具體,相反三井壽的迷失自我則被處理得詩意迷離,三井的「體力不繼」謎樣地有種ecstasy的感覺,接近迷走、中暑、迷幻藥,在場上呢喃著「我是誰」。迷途羔羊壞孩子三井,總是有一種創傷感,他甚至無法說明在三年空白期中失去的是甚麼,只能以籃球作為尋回自我的救命稻草。三分手三井像一顆在外太空漂浮、幾乎要失聯的人造衛星,被自身的機件運作失控擊敗,無聲地陷入無人能知的生死邊緣,驀然回首的任一瞬間,他都是一無所有的。
小時喜歡話少的男生,所以我是喜歡流川楓的。流川很自我,很簡單,幾乎沒有內心——惟一的願望就是勝利。他和明星球員沢北榮治「日本第一的高中生」的爭勝過程,則被從內心角度描寫。進入狀態的沢北是毫無破綻的,井上雄彦把沢北的眼神描繪為清澈到毫無波紋、澄明完美,他可以徹底看穿對方的心,所以單對單時完全無敵。流川在與沢北的單對單中遭受數不清的挫敗——旁觀的晴子心想:她擔心的甚至不是勝負,而是流川的心理狀態,流川已經表現得比平時更好,只是沢北太強了;也只有流川同學才能堅持到現在才被打敗,「所以流川同學你根本毋須感到羞恥啊」。
保持自我與放下我執
凡人會因失敗而感覺受辱,但被徹底擊敗後的流川反而沒有受辱的感覺,爭勝的意欲仍源源不斷湧上心頭:「流川笑了。」流川堅執於自我的爭勝欲望,一種變得更好的欲望,他的出口是仙道彰的一言驚醒:打籃球不只是單對單而已。流川開始前所未有的傳球給隊友,增加戰術的多變,不但打開得分缺口,這種變化更增加他面對沢北的勝算。也就是說,流川通過突破自我中心,來達到更高層次的自我完成。
勝利與自我的辯證有三層次:一是初生之犢,如上半場的湘北,無壓力下可好好發揮,勝過對方;二是過於在意勝敗,被對方壓倒至心理崩潰,進退失據,迷失自我,如下半場初期的湘北;三是透過對自我的啟蒙認知,撥開迷霧,突破原有的心理自限,集中朝向勝利,而到達忘我境界,就是最後反敗為勝的湘北。當然,井上雄彦把這樣神啟般的辯證完成,時時托附於甚麼都不懂的新丁櫻木花道之上。齊澤克式笑話:他常常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原來他真的是個天才。也許大家都期待有個「新丁」出來說「你們的選舉常識對我而言是沒用的!」然後又真的一舉大勝。
整場比賽中,觀眾席上眾人是代表「凡人角度」,教練們是「智者角度」,而場上的英雄,內心描寫細緻之餘又保持神秘高遠,乃是「英雄角度」。井上雄彦的英雄主義是既辯證又具原始力量的:我常常覺得他烘托或大寫某個角色「得到重視」的畫面,是最動人的,因為他熟知被忽略者與被挫敗者的心理暗角。知道甚麼是挫敗,才能完成意志的辯證。
團隊與時間
井上雄彦透過描寫湘北五人逐一的潰敗,反過來扭轉為湘北整個團隊的建立。赤木的出口同樣在於放棄自我的預設,像比目魚那樣「把自己藏在泥土裡」,不再把自已看成必須擔當大旗的惟一一人,而設定自己的功能在於讓隊友有更好發揮。當發現自己失敗不等於團隊就會失敗,承認自己的失敗反而可以釋懷,他得以走出被河田籠罩的陰影。瀕於極限邊緣的三井憑著最後的本能再次投入三分球,井上雄彦將之解釋為三井像「嬰孩般相信隊友」,才最後在投出完美三分球後說:「靜一點吧,這種聲音,會讓我在沉睡中清醒過來。萬試萬靈!」
團隊,與自我,原是相輔相成。在某些完美時刻,我們能夠感受到這真理的其中一點點。補選完後,我忍住了不罵任何人,因為在潰敗時的最重要防御關鍵,其實是對隊友的信任;最難耐的,是互相指摘與莫衷一是。太執著自我,亦算一種迷失。甚麼是團隊?安守自己的本份,又能逾越界限助隊友一臂之力,完全不計算自己的得失,如此能醞釀超越個人的奇蹟。問題在於,絕不放棄,否則比賽馬上完結。
「你喜歡……打籃球嗎?」如果把此句中的「籃球」換為「香港」,你還喜歡嗎?苦悶的日子中櫻木花道出現於報章,如果有無視規則的櫻木花道式新丁出現,我願他/她能像《入樽》一樣,再讓我們認識何謂隊友——這才是當下解困的奇蹟。井上雄彦對於「時間」的把握是很精妙的,電光火石間的轉折有時表現得極細膩,而間不容髮的速度感也可以在精筆之下傳達出來。如此,《入樽》就已過去了二十多年。那些挫敗與意志的痕跡,願能永遠留在我們的大腦裡。
「好好忍耐,不要沮喪,如果春天要來,大地會使它一點一點地完成。」——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