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告訴我,她想收到的是《挪威的森林》。我先是一怔,接著把手上名單遞給他們看,「真的嗎?」,狹小的課室裡全被驚喜填滿,戴不戴口罩都有點喘不過氣來。呼。前一天我還跟女友說,為文學班學生挑選聖誕禮物極難,我曾不只一次聽聞,有前輩收到恩師贈書而失望,也有沒揭過半頁的、量身挑選的大部頭作品,不知怎地又被投進禮物盒內重新抽獎,所有人和物都在輪迴之中無奈翻滾。
說到底我只教了兩個多月文學,陪伴他們依從時間線走,我們一行九人都大感枯燥。畢竟那被統稱為「文學」的宇宙太大,我們鍾愛的、擅長的,都好像只佔一小片領地。當然小國寡民也有自己的快樂,我借故讓他們細讀可洛的〈失去聯絡〉,讓他們感受《蒹葭》以外另一種尋覓和失落;以鍾偉民的〈乘車〉彌補屈原走向結局的後來,還有教育界避而不談或若無其事的死亡象徵;一邊讀著麥樹堅的〈橙〉,一邊掰開橙皮、撕走果衣、吃下果肉,從歡笑裡感受具象的文字味道。預科時選修文學,老師也要我們體味生活,有了內功,才可創作。「作家首先要係人,所以你哋要先識得點樣做一個人。」佝僂的文學老師說,在最後一屆文學班裡。
於是我從接下開科任務起,構思大量寫作遊戲,又帶他們參與文學散步、大小講座及創作坊,他們驚覺其他文友待我如此客氣,顯得有點不自然。我笑說我在校內只是微小教學者,每天飽受教員室嘈雜的嬉笑和是非,還有被同事肆意批改、卻只動文句的試卷修訂,在那裡我根本不是寫手,我是自己所寫的詩:沉悶、內斂、忍耐卻又隱含著不甘心,諸如我們所讀的不同時代的作品,以及作者背景。
我就是當年文學老師說的「人」。唯有這樣,我們才學懂觀察、感受,然後恰當地抒發出來。
文學創作課首次練習,我選了當年我應考那一道題:「寂靜中的聲音」。我依稀記得,當年我寫的是一個已然逝去的男子,躺於停屍間,動彈不得,靈魂一小片一小片剝離肉身,只剩下聽覺。他一直苦等,懇求女兒能趕及,讓他帶著她的片字隻語走向極樂。我不記得男子的結局了,我說,文學科就是如此寬廣,我們可以比中文科寫得自由,甚麼都可以,篇幅多長也可以,我只希望我們的結局不是那條屍首,呆坐這裡,單純接收,不發一語。
所以每次寫作以後,我們會圍圈誦讀,互相評點,恰如當年大學詩會。我嘗試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給他們基本討論方向,就盡量不置喜惡,讓他們選出「我最喜愛」作品。經過不同文學圈子,我總覺得賞析經典固然重要,但了解同輩寫作觀和手法,同樣不可或缺。終究有些作品太遙遠了,我們走上山,享受結伴聊天更好。呂永佳師兄常說:「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情況就像網課期間,某班繳交家課人數比教學影片觀看次數多幾倍,整體分數可想而知。
但我絕不是「唯我獨尊」的教學者,應該說,盡量不容自己成為課室霸王——只可有一種文學觀,又或是單一模式寫作。學生絕對有值得學習之處,我說的是學生本身,他們藝術方面可以比我優秀,比我更有耐心,又或是心思細密得令人「細思極恐」,這些全都是獨有超能力。我盡可能不以「教」的形式指導寫作,而是替他們把原有能力「尋找」出來,去掉雜訊,如剝橙。所以,為他們選聖誕讀物才成了我開科以後的最大磨難。
每次跟同行說現在兼教文學,他們都投以羨慕目光,繼而問我如何說服校長、問我怎樣宣傳和收生。文學科,好像是一則駭人聽聞的都市傳說,早晚便給職業導向或生涯規劃等裂口女、雨夜屠夫肢解、吞吃掉。我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傳教士,團體戰裡的吟遊詩人,宣揚比宗教更抽象的概念,沒有任何攻擊力,而信徒的犧牲更大,尤其我手上那八位。我常跟他們說,我是當年末代文學生,被洪流逼使我懷才不遇,最後長成了現在的模樣,努力扮演文學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月尾領取薪酬。而你們卻是開山老祖,勇敢地駛向深不見底的黑洞,糊里糊塗地相信了我,更相信了文學帶給你們似有還無的精神和價值,不為什麼,有時我覺得你們比我更信守文學。
「所以你的目標是甚麼?」落實開科後,即將移民的同事問我。
我沒有目標,至少在刻板的分數欄上沒有。我只記得多年前大學文學獎頒獎禮上,遇到現在已沒再聯絡的老師。她跟我說,下次見面我不要再看見你捧著獎座,洋洋得意,而是坐到上面去,看著你的學生握手、領獎、發表感言,你微笑點頭,搖頭說不用謝,像我今天所作的一切。
(寫於文學科考試前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