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nachtung:大腦沉入夜色之中,也是精神疾病的意思。荷爾德林生命最後的三十六年就是在此黑夜中度過的,在塔樓中,隱遁、孤獨、瘋狂,構成了他的詞群。「我們卻被註定 / 得不到休憩的地方 / 忍受煩惱的世人 / 時時刻刻 / 盲目地 / 消逝、沉淪……一年年墜入渺茫。」在進入黑夜以前,荷爾德林也曾有過幾段顛沛的戀情;然而種種徵兆,也揭示著詩人孤獨的宿命。
熱戀到逃婚:只想保持此刻的狀態
「希望我能跪倒在你腳下,請你寬恕我因為自己情緒迷亂而令你感到片刻抑鬱。希望你能看到,當我想到我憂鬱的情緒如此不可原諒地把我永遠對你、而且理應對你的景仰拋到一旁,那一刻我感到我不配得到你那難以形容的高尚的愛。」十多歲的荷爾德林寫情書,已經剔除多餘修辭,充滿絕對的力量。
1786年,十六歲的荷爾德林去往毛爾布隆修道院學習,不久便熱烈地愛上修道院主管的的女兒露易絲·那斯特,而後開始交往。後來撰文念其生平的魏布林格在其文章中提到,彼時荷爾德林常常為女孩點一支蠟燭,而後到美麗的花園中約會。「這份秘密的關係給荷爾德林帶來了無窮的生動活潑的幻想,那些甜蜜的感受伴著他成長,令他滿足……他的詩卻因此得到了營養和生命。」
荷爾德林與露易絲的信件往來,見證著愛情從最高音擺蕩至苦悶與低潮。最後荷爾德林決意離開,取消了兩人間婚約:「你會明白,你那悶悶不樂、情緒糟糕而體弱多病的朋友是永遠也不可能讓你快樂的。」露易絲與他人成婚之後,荷爾德林曾在信示意這讓他平靜下來,並下決心「就保持著現在的狀態」。
狄奧提瑪:危險的相遇
「先讓我們相會在百花盛開的園林裡,
唱出真正的頌歌,明媚的春光不再匆匆逝去
我們的靈魂又開始新的一年。」
——《梅農為狄奧提瑪哀歎》
荷爾德林寫狄奧提瑪,為其攝入永恆,也是引導不少讀者進入其詩歌世界的作品;秘而不宣的是,在荷詩中,狄奧提瑪就是美麗的女主人貢塔爾 · 蘇塞特的化身。1796年,荷爾德林經朋友介紹,到法蘭克福銀行家貢塔爾特家里當家庭教師,迅速愛上了貢塔爾的夫人。在給朋友的信中,荷爾德林稱蘇塞特為讓他的「生命年輕、堅強、光明、美好、猶如春光一般」的女性。
關於貢塔爾·蘇塞特的相貌,我們只能因循僅存的半身塑像猜想一二。作家茨威格見到雕塑,曾形容其「德意志式的大理石面孔上閃耀著一種古希臘的單純聖潔」——希臘人,這也是荷爾德林第一眼見到蘇塞特時發出的驚歎。
蘇塞特的吸引之處,是兼具高貴與母親般的細膩,荷爾德林感到她能馴服焦躁不安的神秘心靈:「她總是試著通過給我提出建議和友好的勸告來使我變成一個正常的、快樂的人:她提醒我注意自己的捲髮髒了、衣服舊了,或指甲咬破了。」到了1798年,蘇塞特終於在給荷爾德林的信中表明心意:「自從你走了以後,在我的周圍和我的內心是這樣荒涼寂寞,彷彿我的生命,所有的意義都失去了,只有在痛苦中我才能感覺到它……」
「有一段時間 / 命運是平和的」,荷爾德林這樣的坦述之後,隱性的狂瀾正要掀起。
(貢塔爾·蘇塞特 塑像)
命運的迎擊:在美與癲狂之間
不久之後,兩人的秘戀暴露於街頭巷尾,主人大怒,而荷爾德林被轟出家族門外。自此之後荷爾德林也未能再與他的狄奧提瑪相見,只能將龐大的悲傷寄於詩歌,分手之後寫下的《別離》一詩中,他糾結於愛的喜悅與痛處之間矛盾心情:
「讓我沉默吧!讓我從此不再見呵
這等致命的悲劇,讓我平靜地
步入孤寂之境,
至少我們還能握手道別!
……
回憶的握別之處
仍溫暖我們的心房,
我驚奇地凝望著你,嗓音和甜柔的歌
如出當年,還傾聽撥弦樂的演奏,
而百合花為我們
神妙地芬芳在小溪之上。」
生離之後,死別接踵而來。1802年,蘇塞特突然疾病離世,對荷爾德林的精神造成致命的衝擊。(其作品《許佩里翁》中寫到狄奧提瑪夭亡,一語成讖,或許也是令他崩潰的重要原因。)得到噩耗之後,荷爾德林從波爾多出發,徒步穿過整個法國、回返德國,其後就日漸陷入了瘋狂的黑夜之中。在荷爾德林晚期詩作中的《家鄉》,或許能假以安放他此前的崎嶇路途與失控的情感:
「且無人知道
同時讓我遊蕩
採擷野果,
來熄滅對你的愛
在你的小徑上,哦土地
……鐘鳴聲
我所熟知
在遠處響起,黃金般鳴響著,報時,當
鳥兒又醒來。就這樣很好。」
茨威格在評傳中稱道:「荷爾德林永遠是個夢遊者、脫俗者和幻想家」。孤獨是命運使然,也是對愛與美的最高標準使然,正如荷爾德林自己所說:「我的幸福從不讓我說出輕鬆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