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下午,沿北角五洲大廈通道走到底,Booska古本屋就在眼前——你未必會特別留意,但絕不會錯過它。彼時書店還沒開門,透過老商鋪暗沉的光線,隱隱見到《小流氓》和《Persona》的海報,昭示了書店主打電影、漫畫類書籍。店鋪空間不大,密密匝匝的書籍在暗中依偎,卻絲毫不覺混亂。過十幾分鐘再來,燈已大開,老闆馮慶強坐在一角扒魚蛋粉,時間已是下午三點。這是他從忙碌生活切換進藝文世界的一個片刻。
珍品書,良心價,文藝竇
在香港開獨立書店,一般都被視作自殺式行為,但這已是馮慶強二度「跳入火坑」。
早年,馮慶強曾與朋友在火炭一座工廈的地鋪開過書店,更曾在那裡辦過不少展覽和活動。說起當時有份策劃的「怪奇大冒險」與「當年城市還美麗」(利志達漫畫展),阿強突然雙眼放光:「利志達那次展覽,我選了他在八十年代的《號外》雜誌上的作品,單單裝裱就花了五六千蚊,實情一定是齋蝕,但都有好熱忱㗎!」這家書店還是「粵語片研究會」發源地,曾聚集不少電影愛好者。無奈當時人流量少,生意淡薄,加上業主因需收回店鋪,一批愛書人只好撤出。
那時候留下大量漫畫和雜書,內容較差全都送給紙皮婆婆,質素好一些的就留了下來,但要好好保存也不容易。直到2018年,在好友、北角森記書局老闆陳琁的邀請下,阿強再開書店,以分攤租金的形式與森記合作(樓上作森記倉庫、樓下作Booska店鋪,其餘互相獨立),這些塵封已久的書才得以重見天日。
遍走一圈Booska書店,會發現不少奇珍異寶:除大量全套漫畫(當然有你想找的港漫,甚至還有絕跡多年的《帶子狼》英文版!),更有不少市面上罕見的書,例如盧延光《百帝圖》、也斯《神話午餐》等等。一查舊書網,發現盧延光與也斯這兩本書的炒價已去到五百多,但在這的價錢卻親民合理。有常客曾指出這些書賣的太便宜了,但阿強卻不太在乎,只覺得好書到了愛讀的人手裡,就是美事一樁。
絕跡已久的《帶子狼》英文版
無奈現實仍很殘酷。平日在學院教書的馮慶強,原本只能利用閒暇時間開店,近來家人身體有恙,更要在學校、家庭、書店間奔波。但這似乎沒有影響他對「高質」生活的堅持:「現在書店有一部大電視,不時有朋友來睇戲、分享;之後還想加多一塊投影屏幕,到時可以做些放映。」由藝術掀起的單純與熱忱,讓小小書店變得開闊。
書緣:黃愛玲與也斯
書店當眼處,放的是剛再版出爐的黃愛玲《戲緣》,問及才發現阿強原是黃愛玲的忠實讀者:「那時候報紙上刊出黃愛玲的文章,就會剪下來收集;見到她有新書出版,都會立刻買來、放在書架上,真的好開心……」黃愛玲的早逝讓他十分感慨,沒來得及有更多交談,所有感情只好訴諸於那個「最當眼的位置」。
遺憾的事無獨有偶。也斯《書與城市》中一篇寫《百年孤寂》的文章,一直讓馮慶強深記在心,然而輾轉多年他都找不回那本書。約五六年前,一次飯局上阿強見到也斯,談到這篇他很喜歡的文章,又感歎找不到原書;也斯笑說家中還有幾本,路過銅鑼灣隨時都可上來拿,可後來阿強卻怕冒然打擾,一直找不到機會上去。不久後也斯先生離世,又讓他後悔到捶心肝。
書店當眼處,是黃愛玲的《戲緣》
書架上不少絕版好書,包括也斯《神話午餐》和《三魚集》
此前種種錯過的書緣,都在Booska默默接續。經營書店這段時間,阿強見證不少人意外找到摯愛讀物。有人翻到一本李嘉年漫畫,異常激動,而這本也剛巧是阿強收藏已久、最近才狠下心放出的「私房貨」;也有不少讀者專程來找香港文學,這也讓他感受到閱讀風氣的變化:「我以前買過好多黃碧雲,雖然品味不投緣,但見佢寫得咁用心但冇人買,我就應該去買;但到最近先發現,好多客人一來就問:有冇黃碧雲?」
訪問期間,有一位客人在書架前流連好久,閒談才得知他專程從大陸來買書,只因網上見到Booska有《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不少外地客人都從網上看到我們分享的新到書目,專程過來買。」比起大型書局,這裡更像是一個秘密基地,讀者與書的關係也更親密。
送書梗送實體書
然而做書店,總是繞不過經營問題。眼下實體唱片、紙質書銷量低迷,就連曾經是大眾娛樂的紙本漫畫,也逃不過這命運。Booska經營至今,每月收入只剛好交租,人流量也十分飄忽。你或會肯定地說,這不就是電子化後獨立書店(唱片店)的宿命?阿強卻給出另一種想法——
「假使邀請女仔嚟屋企,都一定放黑膠唱片啦。如果你從電腦上拉個playlist出來,實在太掃興……」確實,實體的價值總會在最關鍵的時刻顯現。《完全自殺手冊》剛出版時,阿強買了十本八本,大多都拿來送給女孩:「送本關於自殺嘅書,女仔會記得你;如果係送電子file,咁仲有咩意思呢?」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實體書就是有這樣無可取代的魅力。一本大陸譯版的村上春樹《舞吧舞吧舞吧》,阿強翻看了好多遍,看到書脊都爛了;後來有了新的翻譯版本、大量電子本,他手上仍是最古舊的那本,「我真的不捨得丟了它,但又不知道放在那裡做甚麼……」說到底,還是那一本才有無可取代的閱讀記憶。想到這裡,阿強又激動地反復問道:「你明唔明呀?」
當然,每個愛書人都能明白這感受,但我們確實面對著嚴峻的現實:實體書式微。原以漫畫為職的阿強,就從他的角度來解釋這問題:「當初漫畫只是廉價娛樂,而今愈出愈精裝,這也是銷量下跌的原因之一。娛樂需要的時候,所有事物都會盛行。」回頭看見那位專程來買書的讀者,讀書、找書仍是他珍貴的愉悅,我們又怎能就此作罷、灰心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