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者成為作者 自玫瑰化作薔薇——訪閭丘露薇

專訪 | by  王瀚樑 | 2023-09-21

閭丘露薇有「戰地玫瑰」的美譽,她是第一位於阿富汗反恐戰爭現場報導的華人女記者,也曾在伊拉克戰爭、南亞海嘯、阿拉伯之春等國際大事親赴現場採訪,成為華人記者中的傳奇。離開了記者崗位的她,今年創作出第一部長篇小說《浮世薔薇》,以三代華人女性故事,由1970年代的上海,寫到今天的香港,寫下兩個城市各自糾纏的命運,以及三代女性在時代變遷中的抉擇。《浮世薔薇》既是虛構小說,故事間卻不斷穿插真實歷史,與她的成長經歷。不論是虛構或是記實,是記者或是作者,她一直覺得,「有些故事需要人寫下來」。於是,她在歷史中創作故事,以小說為時代留下印記。


虛構與現實交錯


閭丘露薇過往以記者身份,走遍烽火大地,在戰場及災難中現場採訪。也曾出版書籍記錄她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等戰爭中的見聞與經歷,但創作小說卻是第一次。其實寫小說的念頭,早在她中學時便存在。她笑說「我向來覺得只有寫小說的,才可算是真正作家」。


從寫記實報導,轉為寫虛構小說,對閭丘露薇而言除了是實現「作家夢」,也是她離開記者崗位後,另一種紀錄方式。在《浮世薔薇》中,她提及中國七十年代的文革、八九年的學運、九十年代初的改革開放,直到香港近年的社會運動、疫情期間上海封城與抗爭,以至俄烏戰爭。小說情節與歷史事件穿插交錯,故事主角被時代洪流所推動,經歷不同的聚散離合。「我現在已經不是記者了,很難繼續寫報導或紀實文學。虛構小說,相對記實文學有較多的空間,我可以構造人物,將不同的人與事件扣連在一起,有更多想像和發揮的空間。過了數十年後再看,虛構小說可能比記實報導的價值更高一些,小說不會過時的,文學的力量可以不受時間限制,甚麼時候看也能感受得到。」


受益於時代的一代


閭丘露薇在《浮世薔薇》中寫的,是一家三代女性的故事,第一代是出生在文革前的趙小姐,在文革期間離開被批鬥的丈夫,抓住經濟開放的機會,成為第一批北上港商,在商場與男人之間恣意穿梭。趙小姐的女兒若林,出生在上海,接受高等教育,在大學期間經歷八九學運,被逼與男友分離。她在美國當上母親後了也離婚收場,後來到香港定居,認為香港是自己的家。第三代的曉瑜,出生在美國,卻選擇在上海工作生活。身為同志的她,本來不理解母親發表的政治評論和立場,但在上海疫情期間,卻意外地參與在一場抗爭之中。


作為第一部小說作品,也是一本「自傳體小說」,閭丘露薇笑言故事的主角若林與她成長的軌跡接近。她本身便是在上海出生,在大學時期經歷學運,後來到香港成為記者,並以此地為家。不過小說中若林大學畢業後到美國任職投資銀行,則並非她的個人經驗。閭丘露薇說,如此刻劃若林的經歷,是因她想紀錄在大學時期認識,經歷學運後這一代人的成長。「我自己沒有做投行,但這對我身邊的人來說是很普遍的。八九的時候,大家很積極地參與。後來他們失望了,便出國讀書,後來都是做投行、金融的,因為最容易賺錢。」就如達明一派主唱的歌曲〈十個救火的少年〉,她看見當年一起談論理想的少年們逐個失散。小說中,若林大學時的男朋友致中,曾是積極的學運領袖,因而流亡海外。事隔多年後他倆重聚,致中卻反說她的文章「激進」。「到底是她變了,還是這些人變了,變得保守,在權力面前,一退再退呢?」她在書中如此寫道。


「那時候在一起的人,現在回看真是各行各路,大家走得很遠。」閭丘露薇說,一起成長的那些人中,有些和她一樣選擇留在香港,但這些早已名成利就、住在半山的朋友,「連深水埗在哪裏也不知道。」而她在訪談中一再強調,自己這一代人,不過是時代中的受益者。「我們這代人,來到香港全部能做很好的工作,能夠積累財富,不代表我們的很厲害,而是我們的時機很好。但我們好像視作理所當然,沒有聽過有人說,我們應該為下一代做些甚麼。」


母親的缺場與決裂


在小說之中,若林的母親趙小姐,在改革開放的年頭在香港、深圳做生意,遊走在不同男人之間,希望從中尋求上游的機會,甚至想安排女兒走上相同的道路,結果若林與她決裂,老死不相往來。閭丘露薇直言,書中的趙小姐是以她的親生母親作為藍本,人物的性格、特點與經歷都是源自她的母親。與書中描寫的類似,她與母親已有數十年沒有見面,母親在四歲時與父親離婚,直到她十八歲才重遇生母,直到她大學畢業後與母親決裂,「因為她要我嫁有錢人。」


與母親數十年不見,在書中描寫她的成長、愛情與後來的人生,閭丘露薇只能自行想像, 從而回想母親在自己成長之中留下的印記。「成長時沒有母親的陪伴,確實會有一種缺乏。我年輕的時候也會想,為甚麼別人的家庭會有母親,而我卻沒有。後來與母親決裂後,我才意識到,人與人之間不是因血緣關係而連結,而是雙方投入多少時間和情感在關係中。」


雖然年少時經歷母親的缺場與決裂,但此刻她自己歷盡千帆後,在書中想像趙小姐經歷的人生,讓她對感情的價值與選擇有另一種體會。「在那個年代,她不透過婚姻改變命運,可以用甚麼方法呢。這種價值觀可能不被社會認同,但對一個在農村長大,沒有受過很多教育的女性而言,這便是現實。」即使在現代社會,照顧婚姻與小孩往往被認為是女性的責任和負擔,女性需要為此付上她的人生和理想。趙小姐的行逕,看似離經叛道,其實不過是希望在時代亂流中掌控自己的命運。


離開與離不開的


至於書中若林的女兒曉瑜,閭丘露薇則笑言與她真實的女兒並不相似。故事中的曉瑜是同性戀,原本不關心政治,甚至會與母親意見相左。她卻在上海疫情期間經歷封城,又因緣際會參與在烏魯木齊路的抗爭之中,與女友一起被警察帶走。結果在警察的大巴上,她與女友因為旁若無人地親吻而被雙雙趕下車。閭丘露薇說,這個情節其實源自於真實發生的故事。她在微博看到這個故事,但內容很快便被刪除,但被她截圖保存下來。又如書中趙小姐在上海封城期間,在護理院中無人照料的經歷,也是源自於她在《華爾街日報》上看到的報導。她故意讓這些真實故事發生在小說之中,使它們不至被湮沒。


上海與香港,《浮世薔薇》中的故事的主要場景,也是在閭丘露薇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分別是她的出生與定居地。這兩個城市各有璀璨光輝的時光,也曾是名副其實的國際都會,分別經歷過最好的時代,也經歷過最壞的時代。上海與香港近年同樣地經歷過一場苦難,但這些苦難似乎過快地被遺忘與掩蓋。她最近回上海,發現已不多人提起封城期間的事。「我能理解的,悲劇發生後會有一種無力感,只能跟自己說move on。封城之後,上海很多人都走了,跟香港一樣。」正如小說中的曉瑜,在經歷封城以後,打算離開上海,和女友到美國註冊。但閭丘露薇不忘補充,「曉瑜是美國人,所以可以走。但現實中,有很多人是走不了的。」


那麼她既有離開的條件,為甚麼仍然留在香港並出書?「我經常跟自己說,我過往逃離了上海,現在不想再逃離香港了,我不想人生像不斷走難。」令她不想離開的,還有她對香港的那份感情。她在書中,寫到若林在2003年參加了一場遊行。「這是我的真實體會,以前做記者的我很少參加遊行,不過那次有去。我記得那時沒有說話,只是跟大家一起走著。」閭丘露薇說,因為香港,她才會成為記者。因為香港,她才能到伊拉克等戰地採訪。「因為在香港,我才能做到大陸媒體不能做的事情。香港給我太多東西了,職業、視野、生活方式。我不想走,因為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受益者,相對其他人,我在這裡已得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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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倒退,文字不死


在書中,閭丘露薇也寫了一句,「生於亂世,有種責任」。對她而言,書寫,便是她的責任。「書寫也是一種參與,令我覺得人生是有意義的。這個社會是走兩步退一步,我的運氣好,身處進兩步的時代,做到受益者。但現在我們處於時代退步的時候,我能做的便是記錄這個過程。」她坦言,身處這個退步的過程中,也曾有灰心的時候,尤其當她有近八百萬訂閱的帳戶被禁之後。「我有幾年不想寫作,覺得寫東西也沒有人看,而且這個社會已失去常識。也會想,這些年來已經寫過這麼多,為甚麼這個社會也沒有變好,反而不斷倒退的呢。」


閭丘露薇在2015年離開記者崗位,轉往學術界發展。她說原因是當時已感受到愈來愈多監控與限制。「那時候的同行可能還未感受到,現在大概身同感受了。」之後社會急促崩壞,她埋首學院之中,沉寂了一段時間。直到這一兩年,她才重新執筆,為報紙寫專欄,以及創作出《浮世薔薇》。她說自己終於「想通了」。「環境那麼差,想寫就寫吧,寫出來便是一種勝利了。寫作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需要決心和成本才能做到。能寫出來已經是成功了,不用想有沒有人看,這事不能強求的。」


身處如此的時代,書寫的空間變得稀薄,能夠書寫的平台亦捉襟見肘。閭丘露薇則說,如果選擇留下來,便會發現還有很多事值得書寫。「環境愈差,對寫作能力的考驗愈大。這個時代中,有很多有趣的人和故事。」正如她在《浮世薔薇》中書寫的,便是在大時代下,一些小人物的際遇和選擇。「人的際遇和選擇,和時代是分不開的。把故事放在一起,便是一段歷史。文字是不死的,有足夠多的人,書寫不同的文字,提供不同的故事,以後的人才能知道現在發生過的事。」


在出版《浮世薔薇》後,閭丘露薇說她已有下一個寫作計劃,她仍會繼續寫小說。「但如果有來世的話,我還是想做回記者,讓我可以一直做到很老。不過是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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