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當我跟桑穆成為情侶,我才知道,柏拉圖之所以頻繁出現在九二一室,大食會並非唯一的誘因,還有一誘因便是桑穆。那一陣子他與桑穆打得火熱。據柏拉圖自己後來在一篇文章說,他是被桑穆的奇思異想所蠱惑,才像中了邪似地每天一起床就往那個房間跑。桑穆的室友們對此儘管心存疑惑,也漸漸習慣了這道奇異的風景,常常是,桑穆還在蚊帳裡元龍高臥,這夥計就來了,坐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等他起床。
其實比起柏拉圖來,桑穆是個無名小卒,那時還只在正式刊物發表過一篇評論。除了得到幾位前輩和同行私下的讚賞,反響一般。所以那時我以為柏拉圖是看中了這房間的熱鬧和美食,才不請自來,變成編外宿友。
這日,柏拉圖亦便以那麼一副反客為主面目,盤據在那口正在沸騰的大鍋邊大吃大喝。他手持一隻大鐵勺,撈起甚麼就直接往嘴裡送,然後又把這沾了他口水的大勺伸到鍋裡接著撈。沒人制止他這不講衛生的行為,主人們都是他的粉絲,他們熱情洋溢地也撈起食物往他的巨勺裡放,還禮讓著「吃蝦吃蝦!」「吃肉吃肉!」
我心裡就有點不悅。剛進屋的喜感流失,幾乎想要溜之大吉。阿易卻在桌子那頭招呼我了:「師姐來這裡坐!」
那時我已是阿易的交誼舞學生了吧?事實上我對這位認真負責的小師弟一直都有好印象。他是那種標準好學生好同學,學習努力,熱心公益。為人處事也十分善解人意。
記憶到這裡漸漸明朗。我看見了圍坐在那張大長條桌旁的那圈年輕的面孔,老槍、加菲貓、梅兒、嘻嘻貓、九命貓、三腳貓、神童、招財貓⋯⋯當然還有柏拉圖和桑穆,你們都好嗎?不管你們如今身在何方,我都向你們送去我衷心的祝福。感謝你們在那一百廢待興的年代裡給我送來的知識和溫暖。某種意義上說,你們都是我的先行者,當我在火鍋的霧氣中聽著從你們年輕的嘴裡吐出的新名詞新思潮,我是多麼震撼、惶惑、和興奮,假如不是自尊心作祟,恨不得當場就從口袋裡掏出筆來把它們一一記下。
我記得,坐我左邊的是梅兒,我的室友,本科應屆畢業就考上研究生。專攻文字學,文學知識卻麻麻。有一天我跟她談起車爾尼雪夫斯基(Nikolai Gavrilovich Chernyshevsky)的《怎麼辦》(What Is to Be Done?),她竟點頭道:「哦,是那個寫《大雷雨》的傢伙吧。」
「寫《大雷雨》的是奧斯特羅夫斯基(Alexander Nikolaevich Ostrovsky)。」我糾正道。
「差不多啦,」梅兒滿不在乎地道,「反正是甚麼甚麼斯基,俄國佬。」
坐她旁邊的是三腳貓,文學專業研究生,永遠自信爆棚,此刻,他那油光閃閃的面孔更其自信,熱心地加入鍋邊的高談闊論。一個個我聞所未聞的人名和詞彙從他口中吐出,給桌邊這幫才子們的奇談怪論吶喊助威:「雅可布森(Jakobson. R)萬歲!」「打倒皮亞杰(Jean Piaget)!」「讓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查拉拉見鬼去吧!」
「是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糾正他的是神童。
神童的娃娃臉在熱氣中呈現。他的座位與我隔鍋相對,他是那日在座者最年輕的一位,那年大概還不到十八歲吧。神童也不是九二一室居民,連中文系學生也不是,他甚至不是師大學生。神童十四歲考上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在那裡學了三年物理之後,他覺得自己更感興趣是社會科學,又正好讀到呂思勉《中國通史》,便退了學跑到華東師大歷史系旁聽。可是在歷史系旁聽了幾節課後,他又不安份了。聽人說政教系有位青年教師的古典哲學課很精彩,便跑去政教系作旁聽生。可聽了幾節課又覺得不過爾爾。這回不轉系了,乾脆變成「遊學生」,在各系和各寢室之間周遊晃蕩,想聽誰的課就進去聽,想跟誰聊就跑去那人寢室,以其不可思議的記憶力和夢遊般的笑容點綴著校園裡大大小小的文化沙龍。
後來我知道,那天是神童第一次光臨九二一室,吸引他來此的人物便是柏拉圖。不知老柏哪篇文章把他雷倒了,他覺得這人才是他應當追隨的良師益友。
開始時我並沒注意到神童的存在,因為他似乎對鍋中食物的興趣大過對爐邊辯論的興趣。後來,為了更準確地打撈出他心儀的食物,他乾脆站起身,摘下他那副厚厚的眼鏡,將自己垂涎欲滴的面孔盡可能近地湊到鍋邊,這讓他那本來就幼稚的形象顯得更加幼稚了。
剛才是他第一次加入討論,我後來知道,理科出身的他,對人名和概念的準確性表述有近乎病態的敏感,受不了別人對之加以調笑。但被他糾正的三腳貓卻不太買他的賬,不管怎麼說,文藝理論是他的專業,他不服氣地道:「我們就是這樣稱呼查拉圖斯特拉的,暱稱。」
阿易不客氣地反駁:「哪有這麼暱稱的。人家神童可不止能把查拉圖斯特拉這名字說全,人家還能把那本書從頭到尾背出來。」
「那好!」三腳貓道,「那神童你背背上帝死了的那段。」
神童像個課堂上被老師點到的學生,二話不說,開口便背:
「很久以前,那些古老的上帝都壽終正寢了。而且,這確實是上帝美好而愉快的結局!他們不是在黄昏時苟延殘喘而死的——儘管人們都這樣撒謊!恰恰相反,從前,他們——是自己笑死的⋯⋯」
神童一開始背誦,他那張原本不起眼的面孔便為之一亮,彷彿給他所背誦的內容照亮了,在我微醺的視線裡,在火鍋的霧氣中,那張臉有點飄忽,不過無損於它煥發的風采。就連他的眼睛也好像更大了,從裡面射出的兩道目光,如電如劍。神童滔滔不絕地背著背著,這時他那貌不驚人的面孔便熠熠生光了,像個俯瞰芸芸眾生的神袛一樣俯瞰著我們,而當他背完那一段,將目光停留在柏拉圖——這群人中他最敬重的那個人身上,那目光卻像個超額完成了作業的孩子,在向老師索取點讚。
於是,記憶之光掃到了柏拉圖、那個已然吃飽喝足、正肆無忌憚地打著飽嗝的傢伙身上。現在我明白為何他還有個別號狗熊,你看他這副憨厚遲鈍的形象,真的是一隻一飽萬事足的可愛熊熊。他沒在意神童的目光,一般來說,他誰也不在意,不論是餓著還是飽了,他關注的永遠只有他自己。我覺得在他那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腦袋裡,至少有一個信念是堅定不移的,那就是:我是天才。
「背得很好。」柏拉圖評說道,像個寬厚的老師,「上帝是笑死的。上帝也會笑。」
這時,我就聽見了桑穆的聲音。
「神童你的確名不虛傳。」桑穆的聲音有點嘶啞,大概酒喝多了。他乾咳一聲,「我現在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背的那段話是甚麼意思?」
神童一愣,大概從來沒人這樣質疑他,他囁嚅著道:「知道⋯⋯不知⋯⋯」
「他當然知道啦。」加菲貓自告奮勇,作神童的代言人,「這話的意思很簡單嘛。」
「簡單?」桑穆道,「那你給我解釋解釋。」
「意思就是⋯⋯」加菲貓也被桑穆咄咄逼人的氣勢鎮住了,「意思就是上帝死了,我們不再迷信上帝了。」
「廢話!」桑穆毫不客氣地把手一揮,矛頭轉向嘻嘻貓,「嘻嘻貓你說說!你剛才叫囂得那麼起勁,你說說!」
嘻嘻貓也慌了,他是桑穆的同門師弟,一向有點怵桑穆,他囁嚅著:「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打倒權威,打倒上帝⋯⋯」
「胡說八道!」桑穆厲聲道,「你到底認真讀過這本書沒有?如果你認真讀過了,你怎麼解釋尼采下面的話。他同情所有與他類似的人,說他們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因為原來的上帝死了,新的上帝還沒有誕生。我背不出他的原話,但大致就是這意思。神童你說對不對?」
「對對對!」神童點頭如雞啄米,「原文裡是有這麼一句:原有的上帝死了,而新的上帝還在襁褓裡。」
「何況,」桑穆繼續高談闊論,「何況尼采並非第一個提出上帝已死的人,康德(Immanuel Kant)才是。海涅(Heinrich Heine)曾經把康德跟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 Robespierre)相提並論,他說羅伯斯庇爾不過殺死了一個國王和幾千個法國人,而康德殺死了上帝,因為康德哲學破除了神學的論證基礎。所以我們讀尼采的書也好,讀康德的書也好,絕對不能人云亦云,學了幾個新名詞就拿來賣弄;而應當由此引發我們的思考,他們為甚麼要宣佈上帝已死,上帝真的說死就死了嗎?新的上帝,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的上帝不是層出不窮地不斷被造出來嗎?每個上帝都有信徒,每種宗教都有其存在的理由,為甚麼?這可不是掃一眼先哲著作、記住幾個名句幾個新名詞就能理解的。前賢們的學說對於我們的意義,是給我們提供了思考的基礎,如果我們只滿足於書本提供給我們的知識而不思考,那這書就等於白讀了。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說得好,當我們閱讀時,是別人替我們在思考,我們只是在重複別人的思考而已。如果一個人只讀書而不思考,他就會漸漸喪失思考的能力。其實孔子有句話早已經把這意思一言以蔽之:『學而不思則殆。』神童你總該讀過《論語》吧?」
神童是怎麼應答的我忘了,其實我也忘記了他這個人。不久前,桑穆給我轉發來一條微博,是個名叫丁松江的人對他一條微博的回應。「總算得到你的消息了老桑!」那人在那條微博裡寫道,「甚麼時候來加州一定要到我家來聚聚呀!還記得當年你們九舍那個火鍋之夜嗎?」
「丁松江是誰?」我問桑穆。
「你不記得了嗎?」桑穆道,「就是神童呀,就是那個過目不忘的師大版富內斯(1)吶。」
我不記得他了。那天晚上我記住的只有桑穆以上那段話,以及他說出那些話時那張光彩照人的面容。也許連這也是記憶加工的結果,記憶總是偏執自私的,我只記住了自己想記住的東西,而在那一雙滿是期待的眼睛裡,令滿室生輝的即是那張並非英俊的面孔,就連他眼角邊的皺紋都彷彿蘊含了某種隱喻似,飛揚靈動,光芒四射。
是因為他,才牽扯起了那場大食會的其他記憶,其他人其他事才隨之點點滴滴湧上心頭:那房間、那燈光,那隻在桌子中間不斷冒出熱氣的超級巨鍋,圍住巨鍋的那一大圈人,我後來將之轉移到香港水邊村三十七號的那群「個個是英豪」的大學才俊。
記憶在伸展、在擴張、在膨脹,牽引出了我在師大參加過的無數場大食會,四舍的、八舍的、周末的、中秋的、中文系的、外語系的⋯⋯它們在朦朧熱氣和喧囂人聲中沆瀣一氣。我看見那個新年之夜,當鍋裡的食物都被打撈盡淨,一場大食會開到了尾聲。我看見大家紛紛起身,搬開桌椅,「跳舞!跳舞!」座中有人驀地跳起,振臂高呼。
而午夜的鐘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只聽得嘩哩嘩啦一陣亂響,桌椅板凳眨眼間被推到一邊,清出來的每一寸空間都有人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錄音機打開了,迪斯科那瘋狂的音樂滿室轟響。「華爾滋!華爾滋!」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
「轉不開呀!屋子太小。」是辛西亞的聲音。她不是回家過年了嗎?何時跑來參加我們的?可照片上真的有她。
「我們轉出去!轉到走廊上去!」這是伊文嗎?伊文的嗓門也會這麼響?
「對,轉出去!去校園!」
「去操場!去大路!」
我看見了那群快樂的女孩男孩,一個個,一對對,在夜風飄揚的林蔭道上旋轉飛舞,落葉在我們腳下熱熱鬧鬧地響成一片。我抬起頭來,我看見頭上便是廣闊星空。自由高渺,那麼高,這麼近,好像只要張開雙臂就可以飛上去。
這一剎那,至少在這一剎那,我相信我們擁有這整個世界,而這整個世界也擁有我們。
(1)奇才富內斯:博爾赫斯短篇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中的人物。
(編按:本文節選自王璞回憶錄《故城故事》「大食會」一章,分兩次刊載,第一篇為〈大食會(吃的是才子)〉,標題均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