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向後,時間又奔前。」[1] 陳智德沉默的時候,列車在他的頭上倏地掠過。就像詩作〈早班列車〉描述的一樣:時間只會如列車一樣前行,卻總在引誘我們回望,過去那些消隕渺散的破滅靈光。身處這個價值崩壞的時代,陳智德仍然鉤沉碎物,出版《這時代的文學》與《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兩本新作。
要談論陳智德這兩本新作,我們不得不先談論其本人;而要談論他,就得把目光放得更後,追認得更遙遠——那時是2008年。陳智德以筆名陳滅,出版《市場,去死吧》,藉著鬱躁忿懣的詩歌,叩問香港這個破落的資本城市——「賬單總充滿詩意,而稅單就是詩歌/為甚麼不問甚麼是生活?是怎麼計算的?」[2]
十年過去了。市場不僅沒有死去,還以更洶湧的巨浪,淹沒更多的人事舊物。身處這個浪蕩無明的時代,陳智德卻對我們說:招魂,可以提供超越現實的正能量。
幻海裡的招魂者
無論是詩歌、散文、研究論述,陳智德都會書寫到已逝的文學人物。因此,他的文字總見鬼影幢幢,字裡行間滲現幽微的歷史感氣質。「我喜歡鬼,也喜歡看鬼故事,例如《幻海奇情》、《聊齋》。只是『鬼』好像有點負面、陰森恐怖的感覺。與其說我喜歡寫『鬼』,倒不如把我的寫作理解為『招魂』的過程。」
對陳智德來說,「招魂」有著召喚失落聲音、逝去價值的意義。「看到這些鬼魂,我會有一種痛。就像彼此同在同命,命運共通。」陳智德的「招魂」,不是要令遊魂野鬼能夠得到安息,為過去撫平傷痛如此地簡單;他的「招魂」,是因為他理解到這些消逝者的思維,繼而有了保護他們靈魂的決心。「這些消逝的靈魂是值得留存、對當下有幫助的。一旦缺失了他們的聲音,現世的人就會變得單薄與無知。」
中學時期的陳智德,就是一位埋首於舊書,享受與書中「鬼魂」對話的文藝青年。即使只有一小時的午飯時間,他也會從何文田的培正中學,跑去旺角泡樓上書店。同校的梁文道說,其他人會因而覺得陳智德孤僻。陳智德則說,「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啦。」
面對與外界的距離,陳智德屬於不強求他人理解的那一類人。只是他也會反問自己:「為甚麼不能夠與沒有歷史感的人好好地相處?為甚麼我老是要使自己與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如果自己不享受這種狀態,又為何不主動脫離?」
關於孤獨與疏離,陳智德的回答是:當一個有歷史感的人,才能讓陳智德認同自己是「完整的存在」。「 所謂『完整的存在』,是指透過歷史感的牽連,從而與世界的「另一部分』連結。而這個「另一部分』,不是指我們常看到的,世界光亮明顯的部分;而是指世界隱匿消藏,已經逝去老舊的部分。」
中學同學覺得泡書店的陳智德孤僻。陳智德則說,「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啦。」(李顥謙攝)
文學課內 對倒的影子[3]
在《這時代的文學》中,陳智德就記述前輩作家的事蹟,尤重他們帶給自己的啟悟。除了舒巷城、徐訏、也斯、陳映真這些較為人所知的文藝人物,也包括與電影人林年同之間的淵源。
林年同是電影理論學者,曾任製片、編劇,70年代赴意大利攻讀博士,回港後任教浸會學院,創辦「香港中國電影學會」,出版影評集《鏡游》及《中國電影美學》,在《八方文藝》評論過戴天、西西,家中亦收藏了不少絕版原書。
「在我赴台升讀東海大學之際,一位中學師妹送贈了她亡父的《中國文學理論史》給我。」當陳智德打開書頁,赫見簽有「林年同」的名字;亦因為師妹的關係,陳智德得以拜訪林年同書室。
「走進林先生的藏書室那刻,我才發現我跟他的足跡是如此相近。櫃上都是從新亞、樂文書店買來的舊書,就像跟我同源互通,接受同一養分似的。」 因為林年同,陳智德不僅尋獲有唐君毅簽名的《哲學概論》;他更因此立志從事文學史研究工作。「林先生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相逢恨晚』四個字。他更令我明白,不同年代的文史哲情懷都是互通的。像我這種以文學為興趣的人,就有承傳文化的責任。」
時代拉長的身影 風吹又變形[4]
書寫文學歷史,必會觸及到作家與他們身處的時代。陳智德認為,作家無可避免要參與時代話題,因為他們有回應自己的時代、記錄當下的文學使命。像舒巷城、李育中、葉靈鳳等作家,就因為身處抗戰這個時代背景,而擁有到獨特的作者經驗。
「戰爭為那一代的作家帶來經驗衝擊。一方面,現實上的各種狀態,如居地受破壞、流離失所、逃離、銷毀書信,使得這班作家不安無依,瀕生瀕死;但另一方面,正因為他們目睹經驗之地的崩潰,成長的根遭受破壞而斷裂,因而在無法和平的環境中,寫就屬於那一時代的作品。」
在專題新著《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中,陳智德就記錄了一些沒有得到主流歷史論述注意,卻在亂世裡值得注視的邊緣人物。陳智德的書寫,突顯了他們的聲音,以及作為單獨個體,在抗戰時期擔演的文化角色。
「就像《大地畫報》的督印人曹克安。他與抗戰領袖鄒謟奮關係友好,更是茅盾《筆談》的督印人,身為紳商、律師,他可以憑藉上流社會的關係人脈、對新聞檢查制度與法律條文的熟悉,免絕《大地畫報》被查禁的機會,保障到刊物的日常運作。」陳智德就形容,這種源自上流社會的照顧網絡,絕非當時任何一個文化人能夠提供的。
某些湮沒的名字,陳智德也一直記住。像彭耀芬。
土生土長香港人,加入過抗戰組織「文通」(全稱文協文藝通訊部),彭耀芬是活躍於《星島日報.星座》、《大公報.文藝》、《文藝青年》等發表刊物的文藝青年。1941年,彭在新加坡刊物發表諷刺港英政府詩作的〈香港百年祭〉,繼而被港府遞解出境。以彭耀芬為代表、批判殖民政府教育的青年,正好補充了由南來抗戰文人主導的本土論述聲音。
「彭耀芬被遞解時,年僅十七、八歲。但一離港,他又能夠立刻投身東江游擊隊,繼續保家衛國的理想。這樣一個把理念與行動結合實踐的人物,居然在香港史裡接近缺席?」談到彭耀芬被忽視的遭遇,陳智德舉起右手,握緊掌頭,按捺心中的怒火。「如果我是彭耀芬,我肯定會氣急不忿地向眾人呼喊:係咪全世界人都當我冇到?」
談到彭耀芬被忽視的遭遇,陳智德舉起右手,握緊掌頭,按捺心中的怒火。(李顥謙攝)
迷惘的列車 一個人在途上
憤怒常有,但憤怒不一定有用。相較《地文誌》甚至早期的《抗世詩話》、《愔齋讀書錄》,陳智德開始質疑昔日的抒情方式。「個人情懷在現在還有甚麼好說?悲觀不能通向現實的出路,即使是對當下展現憤怒,多少也有點自作多情的感覺。時勢太壞了,我們更需要正向的提升。 」
害怕表現太外露、失控的情緒,現在的陳智德,尋求「冷靜的憤怒」,認真省思當下的問題。在《這時代的文學》中,陳智德收錄了一篇名為〈激越的本真〉的文章。「狂者,積極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即使我們無法在當下積極有為,但至少也要認清事物的本真,不要被表象所蒙蔽。」
在社會議題上,陳智德思考得更冷靜、更細微,能夠一語刺中問題核心。關心語文與文學教育的他就提到「普教中」的爭論。「所謂的『普教中』,其實是一個偽對立、需要認清其本質的問題。抑粵重普,突顯了政府忽視人文、語文教育傳統的態度。長遠而言,它會為嶺南文化、中國文化帶來破壞。」
然而,在當今非黑即白的語境裡,作家始終是難以提出個人觀點,作出獨立的選擇。「即使我們不是身處戰爭時代,但我們每時每刻都有回應公共議題的必要。到底我們在集體參與的過程中,可以如何保持個體的獨立性,避免隨便地、輕易地,融入集體的聲音?」或者,這是《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與《這時代的文學》兩本書以不同方式追問的,同一問題,最終問題。
由詩壇走到學院深處研究;從高呼「市場去死吧」,轉為研究抗戰時代的香港文藝;陳智德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應時代,抗拒個體過度地宣洩;抗拒集體無情地遺忘。「文學作者,是應該不順從世界,獨立地反抗。」只是他自己也會質疑自己。「所謂的『完整存在』、正能量的『招魂』,其實會不會是阿Q、自相矛盾的想法?」
從虛無中獲得力量,又在追尋的過程回歸虛無。陳智德的招魂列車,繼續在板蕩的時代裡茫然前行。
如〈早班列車〉的詩句:「時間向後,時間又奔前」--陳智德的招魂列車,繼續在板蕩的時代裡茫然前行。(李顥謙攝)
[1] 陳滅︰〈早班列車〉,《市場,去死吧》,香港:石磐文化有限公司,2017年,頁127-128。
[2] 陳滅︰〈市場,去死吧〉,《市場,去死吧》,香港:石磐文化有限公司,2017年,頁153-154。
[3] 改寫自陳滅︰〈文學的課〉,《市場,去死吧》,香港:石磐文化有限公司,2017年,頁100-101。
[4] 改寫自陳滅︰〈風吹又變形〉,《市場,去死吧》,香港:石磐文化有限公司,2017年,頁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