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場上鏡頭前的李慧詩(Sarah)總是予人冷靜且不失幽默的感覺,東奧時,我們一眾編輯圍在電腦前替她打氣,見她在凱林賽給對手圍堵,坐了「包廂」,難以突圍,心裏焦急得很,只是在辦公室又不好大聲喊加油。見她即使輸掉了此項目,到了爭先賽卻已從「錯用戰術」的遺憾中回復過來,一場一場,面對強勁的對手,依然沒有怯場,正如沈教練所言:「她很相信自己!」讀過本書最後一章「心之恐懼」便會知道,其實那時她的情緒處於低谷,心中載滿了對情人的愧疚,甚至要隨隊的心理老師重點觀察,所以見她可專注比賽,且發揮得宜,我除了口裏喊「加油」,心裏不禁暗呼「叻女!」她真的可做到暫停「思維反芻」。
「思維反芻」是人在情緒低落時常會出現的心理狀態,會不期然在腦中不斷重演衝突場面,反覆思量自己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這樣會令人像掉入懊悔的流沙一樣,越陷越深,難以自拔,最終直陷抑鬱的潭底。看過Sarah 在書中的真情剖白,再去看她比賽的直播,確是別有一番滋味,看到單車輪子給她騎着飛快轉動的同時,彷彿看到她心中的矛盾在頭頂以同速翻滾。全港大概只有我們幾位看過書稿的編輯會有此獨特的體味。當其他觀眾不斷喊衝喊上喊加油時,我們幾個都心裏默禱不要翻車再受傷就可以了。
賽後有人在社交媒體問Sarah 為何要在起步前怒瞪對手,記得她在書中憶述以往隊友給她起了「野豬」的諢號,我想隊友不盡因她的體型和膚色,而是由於她那帶着野勁的眼神。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一則在日本劍道中流傳用以闡明「無劍之劍」境界的故事:一位茶師為了遠行不受流寇騷擾,便假扮劍士,怎料因誤會而給另一位浪人要求生死對決。茶師根本不懂劍術,於是便向當地一位高明的劍師請教死得體面之法,劍師請茶師為他示範一次茶道。茶師欣然應允,劍師見茶師專注泡茶時眼中一片了無罣礙的清靈,便道:「你泡茶時的無我之境已超越了生死的桎梏,只要以此澄明心態應戰即可。」翌日茶師握着劍,就當自己是在泡茶,怎料在浪人眼中,茶師雙目卻像金剛怒目一樣堅定,散發不可逼視的光芒,還未開打,浪人便嚇得跪地認輸。同樣,我想Sarah 比賽前怒瞪對手可能未必旨在恫嚇,而是令自己停止「思維反芻」,將自己提升至置勝負、甚至安危於道外的澄明之境。矛盾的是這種澄明的狀態,即使劍師也不可能經常維持,嘗過那一刻的遺世空白,會令人更欲與他人溝通,從而重新跟世界接軌。無獨有偶,Sarah 平時確是很愛跟人溝通,觀乎東奧後不久,她便在社交媒體跟粉絲快問快答可見一斑。只是除了「快問快答式」的溝通,她更渴望能跟人「心交」。
回想這本書的出版計劃,源起於Sarah 正攻讀香港浸會大學的人文及創作系學士學位,我執教的「編輯與出版」是必修科,我給同學的課題是——提交一個此刻自己最想成就的出版方案,以及最能表達出版理念的樣章。Sarah 提交的正是這本書的方案,但她卻不像一般同學那樣,以起始部分為樣章,而是本書最後一章「心之恐懼」中記述普教練溘逝的那一節內文。可能正正因為她的文筆樸實,所以讀起來更覺那種難以用筆墨形容的揪心之痛。讀過她這個樣章,我感到她溝通的渴望像她的「戰車」那樣,快速越過尚未寫出來的首四章,直搗內心深處, 恨不得將內在的自己全掏出來給人看。這就是李慧詩,她雖然無法長期延續「金剛怒目」的作戰狀態,但她那設定目標後,便義無反顧往目標直衝的作風,卻是一以貫之的。就像問她為甚麼第二個學位會選「專業寫作」,她說因為想出版這本書,再問下去——那出完這本書呢?她便答不上了。而出版這本書彷彿是為了成就最末章「心之恐懼」的吶喊。所以有時我也會反問自己,如此早便給她出版這本書,對於Sarah,究竟是好是壞?我會否在好心幹壞事?
好的是讓她明白生活中不是所有目標都要像荷里活動作片那樣,須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四周滿目瘡痍方可成就。有時在適當時候,跟持份者好好溝通,不用動輒亮出那句口頭禪:「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普教練才會以「老闆」來稱呼她。) 在出版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也不時聽見這句話,不禁想:這可能也是書中所述的許多內心傷痕的原委。無論是跟教練的齟齬,還是跟情人鬧翻,大概都和她太執着那是否自己想像的原型有關。誠然,這種對目標的執着,是她給自己的人生推上高峯的動力,她不會計較付出多大心力,弄得自己有多傷,也會努力成就。只是Sarah 是心地善良的,當她看見護着她、陪着她衝的人因而受傷,又會心生歉疚,五內交煎地想着要怎樣彌補。這書的出版應可給她當作人生一個階段的休止符,讓她好好檢視自己之前走過的路。常言道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至少能減低在分岔路口選錯下一階段該走的路的機率。東奧以後, Sarah 的運動員生涯,如她自己所言,應會退至二線,但寫作的路才剛起步,此書能否給她一個明確的開示,讓她知道自己下一階段的路是否選對了?
那麼,此書在她寫作路上的開端出版又會帶來甚麼壞處? 我大概是擔憂Sarah 沒有了明確的目標,她的寫作路會否陷入迷茫?對平常人來說,一點點迷茫可能沒甚麼大不了,但對於習慣運動員「目標為本」的生活節奏,而且性格還帶點執拗的Sarah 來說,這可能是「深水炸彈」,可默默掀起大波瀾。事實上,此書的動人不單在於作者如何克服傷痛,更在於如何在迷茫中弄清究竟自己想要成就怎樣的人生。試想現在我們知悉Sarah 可以取得這樣的成績,當然可響亮地給她喊「加油! 衝吧!」但閱讀此書時,我們該代入當事人那一刻的視點:是否真的該留在卡拉OK 房,不跟大夥兒一起回校繳交升讀預科的學費?當運動員如果未能獲獎,是否甘心一直靠微薄的薪津捱至退役?手部受傷後,醫生說不好好治療會殘廢,即使治好了,是否還能創出佳績?自己可否憑藉「最強大腿」和辛苦練就的八塊腹肌的爆炸力來壓過對手衝線?自己是否夠實力贏得「彩虹戰衣」?本書的高潮就在於上述這些未知數全部集合在一人身上,而她是如何單靠點起目標的火炬就可以在迷霧中挺進。原來訣竅也在於那句口頭禪:「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與其說Sarah這句口頭禪是對別人說,不如說她是在告誡自己,檢視自己有否偏離大目標;如有,便設法作微調修正。Sarah 在修畢我的課後,還須於本地出版機構完成100 小時的實習,系內有很愛護她的老師跟我說,以她平常的訓練日程,很難找到實習的地方,問我能否替她安排一下。於是我便安排她到我公司以彈性上班方式實習。想不到她每天下班後,都會給我寫好幾張便利貼,把我的電腦屏幕弄得像連儂牆似的。便利貼大多是說今天的進度如何不理想,或者寫不出心中想寫的東西云云。這些日省吾身的便利貼就像是齒輪上的小齒突,看似是記錄了繞圈子的冤枉路,但其實是讓自己更省力地驅動大齒輪的槓桿距離。記得在我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後,一位寫作前輩語重心長地問我:「就像當保險經紀,起初一定是從自己的親友着手,但當自己和親友的故事都寫盡後,還可以寫甚麼?」這是為何我當初會追問Sarah 運動員的故事寫盡後,她的寫作路要怎樣走下去。Sarah 常說期望藉着自己的傷疤給歷劫後的香港人帶來勉勵,就讓我歸納這三年來跟她相處的體會,和這本書的讀後感,回應她下面這張4C 便利貼,也當作是給香港人走出陰霾、做好本分的小錦囊:
eShop: https://bit.ly/36OBHBb
website: https://bit.ly/3puKLB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