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劉偉成《窗池不皺》自序〈在窗和燈塔之間,是歲月的迴流〉

書序 | by  劉偉成 | 2024-09-09

《窗池不皺》的架構很大程度上啟發自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燈塔行》(To the lighthouse),它予我的閱讀經驗算不上愉悅—— 多重人際糾葛通過大量的對話、內心獨白和象徵描劃展現出來,甚具張力,但與此同時,令人彷彿置身於一個角色紛陳且頻密互動的現場,不無頭痛想快點退出之感。只是甫掩卷又會讚嘆所塑之臨場感與張愛玲的《金鎖記》一樣,不斷縈繞腦際。這些年來,我會不時重温這部小說,發覺吸引我的不單是糾葛中的心理描劃,還有這個自傳意味甚濃的作品架構:第一部分「窗」(The window),描劃雷姆塞(Ramsay)一家人尋常的衝突和修好的過程,歷時不到一天,卻佔全書近二分一篇幅,一家人討論要到燈塔一遊,卻因為彼此性情不合而心生齟齬,並沒有去成。接着第二部分,「歲月流逝」(Time Passes)記因二戰的窒礙,燈塔之旅延遲十載始終未能成行。此部分就時間跨度最長,篇幅卻最短,內容以幻燈片掠影的方式呈現,讓人感到時光荏苒之餘,亦令第一部分那句「到燈塔去」成為把追憶繩纜栓得勒勒作響的遺憾之碇,為第三部分蓄滿了噴薄的勢頭。第三部分名為「燈塔」(The lighthouse),同樣所記之事件僅一天的旅程,卻佔上了頗多的篇幅,用上了不少筆墨來描劃代表人性溫柔力量的雷姆塞太太逝世後,父親和兒女詹姆士(James)和蘭茜(Nancy)三人如何通過彌補共同遺憾來修復關係。燈塔堅定的佇立和果敢地劃破黑夜的光幅,令「到燈塔去」成為解放執念、放遠目光的「自癒之咒」。


《窗池不皺》大概就隱隱呼應着吳爾芙《燈塔行》的結構,第一輯「窗池不皺」記錄了18幅,於我具特殊意義的窗景,像吳小說中的第一部分,檢視封存心底的許多難忘的回憶片段,當中無論順逆,躊躇或莽撞,自豪還是愧怍,都得珍視細味。在回顧中這些窗景變得越加澄明,而非日漸混沌模糊,真的像鑲在心櫺上的玻璃一樣,引來拓印着季節步調的光影,同時將身外免不了的流言蜚語限制在「白噪音」的水平,如此便無礙感應自然的律動和人事的代謝。心櫺上的玻璃就像一泓浮在空中不皺的池水,讓我對自己心之所思可達「高明純一」之境回復一點期盼。達至此目標的關鍵在於是否能以誠貫通內外,表裏如一,正如朱熹拓展程頤對「思無邪」的闡釋:「程子曰:『思無邪,誠也。』誠是實。心之所思,皆實也。……誠者,含內外之道,便是表裏如一,內實如此,外也實如此。」(〈論語五詩三百章〉,《朱子語類》卷23)這是在現在的香港寫作,唯一的滿足感和使命感 ——就是通過文字,坦誠地面對自己和別人。


只有在真誠地面對自己後,目光才能從眼前的斗方移開,放到遠方作為人性輝煌信標的燈塔。像吳小說那樣,「到燈塔去」的感召,不自覺地從童年時讀到「燈猴」神話的記憶升起,那是關於人如何面對滅頂之災及最後人類如何絕處逢生,消災解難。傳說中,人類面對災劫,反而表現出團結和友愛,我想這是「到燈塔去」之咒所粘連着的悸動,我遂將「燈猴」從打理古代居家的油燈挪移到現代燈塔去當掌燈者,負責指示更多船隻和生靈的前進方向 —— 隨着指引範圍越大,掌燈者的責任也越大 —— 與其說這輯組詩是要歌頌指引者的偉大,不如說是想突顯掌燈之猴在面對權力引誘時如何按壓心底裏種種原始(猴的隱)的慾望與驚懼,其中寄寓了不少我對世情的感念和體悟。完成這組詩,除了像雷姆塞一家那樣是填補遺憾外,更像是他們的鄰居莉莉(Lily)在最後一章之舉 —— 雖然沒有參與燈塔之行,但她重拾畫筆準備重塑已故的雷姆塞太太的畫像作為她精神嚮往的原型,全書乃以畫像的完成收結:「帶着突如其來的強烈衝動,她好像在頃刻間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在畫布的中心添上一筆。畫好了,大功告成。是的,她倦極地放下畫筆心諳:我終於畫出縈繞心頭多年的幻象。」西姆塞太太的形象成了莉莉的燈塔,而此刻正好就是雷姆塞一行三人登上燈塔的一刻。同樣,完成了「窗池」和「燈猴」組詩後,我也有一種「大功告成」的舒坦,彷彿看清縈繞心頭多年的幻象了。


在「不皺之水」和「不滅之火」之間,像吳的《燈塔行》的結構一樣,中間就是「流逝歲月」,不同的是吳以「快閃掠影」形式濃縮十年的光景,而這本詩集則以第二至七輯,共六十首來細訴對世情時局的體悟,自上一本詩集《果實微溫》於2020年出版後,香港的變化雖未至於像吳爾芙二戰時代那樣風起雲湧,也算得上是波譎雲詭,但我不想跟吳爾芙那樣飛快掠過,即如第六輯之名為「既見歲月」,那不如好好地將之紀錄 —— 正如狄更斯所言: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第五輯「戴天茶具」可說是「即物明理」之作,通過跟前輩詩人舊物的牽絆,將彼此的年代疊合起來,始發覺「魅影」效果比想像少,原來雷同之處不少,歷史循環中的文人情懷還是繫着同一處的靈根,還是會因其飄零與茂發而哀樂跌宕。由於「窗池不皺」、「戴天茶具」和「燈猴不滅」三組詩剛好對應着《燈塔行》的三個部分,發表時均是以整輯模式發表,「窗」和「燈」都在《字花》以另冊附送的形式發表,而「戴」則發表在《聲韻》,三輯發表時均附前言解說,我讓這些前言保留在相應的詩輯內,算是一種紀念和對撥出珍貴版面的雜誌的謝忱,不然將之通通拼入序言中便顯得太冗贅了。


簡言之,這詩集所記乃是「不皺之水」和「不滅之火」之間的歲月竭力甩掉迴流的牽扯,嘗試重現「一期一會」煞是迷人的初見與告別的一體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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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成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科,曾獲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獎項,著作《持花的小孩》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推薦獎,著作《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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