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啊!風中飄盪着冥王的哀號—— 2021年重讀浦澤直樹X手塚治虫的《布魯圖》

其他 | by  劉偉成 | 2021-07-21

由於家裏的書口已泛濫成災,所以必須嚴格限制整套漫畫的藏量,但在不足十套的限額中,即使經歷過搬屋和大掃除,浦澤直樹《冥王‧PLUTO》卻一直在書架當眼位置給奉為圭臬。即使已重看多次,但仍保持着購買時的包裝袋,每次看時定必小心翻揭,看罷務必重新入袋封好。雖然每次重看都有新領悟,早有將之發展成專文的念頭,只是沒想到串連的脈絡,於是一擱下便是數年。今年在疫情期間,沒法外遊,但又到了不得不清掉年假的月份,當然更不想拿了假期仍舊在家辦公務,便又將整套八冊的《冥王‧PLUTO》翻出來重温。大概是當下生活處境的關係,今次重看感受要比以往強烈得多,好些地方更予我新震撼,令我不禁怔忡了一陣子。待回過神來,我便決定要將這些感悟寫成文章,當作自己的解夢之咒外,也可給我那班「編輯與出版」課程的學生當作課堂筆記,期望他們可體會到編輯之力如何為原作帶來豐厚的第二生命—— 因為整套漫畫是改編自手塚治虫《小飛俠》(即《阿童木》)漫畫系列中的《地上最強機械人篇》。原著的故事記述被推翻的蘇丹王依然野心勃勃,於是以多年來斂得的財聘請一位神祕的機械人科學家為他製造強大機械人布魯圖以震懾世界。蘇丹王派布魯圖去毁減世界最強的七個機械人。經過多場戰鬥後,所有機械人包括布魯圖都被消滅了,只剩下小飛俠阿童木。一張含有 文字, 布 的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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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墊厚背景:波斯或與色雷斯合眾國


在浦澤直樹的改編工程中,我認為最精彩的是他墊厚了故事背景,使其上層建築得着更豐富的養份,可開出更多岔枝,投映出更大範圍的隱喻傘蔭。手塚的原著中,只簡單交代了出資製造布魯圖的是富有的蘇丹王,頗有「去政治化」的傾向,連七大機械人中也沒有美國和蘇聯,這點浦澤直樹在一次訪問中也推測是為了避開影射當時美蘇冷戰時期的軍備競賽。浦澤改編時則把蘇丹變成了波斯王國。眾所周知,那是伊朗1935年以前的舊稱。至於色雷斯合眾國則明顯是影射美國,因為此合眾國首都為「華盛頓」,另外結局時其總統給超級電腦出賣,在伊甸國家公園地底的龐大熔岩庫收藏了配備反質子彈的另一個更強力的「改造惑星機械人」波拉。眾所周知,現在美國黃石公園實為一座超級火山,一旦爆發,除了美國本土遭殃,它噴出的火山灰,會遮蔽全球天空,阻隔陽光,全人類可能會像恐龍那樣滅絕。這便是為何漫畫中超級電腦要觸發此地底火山爆發,因那時機械人便可主宰地球,少數存活的人類則成為奴隸。


另一邊廂,漫畫中的波斯的地理特徵也和現實中的伊朗相符。現在伊朗的西南方有名為盧特的大型鹽化沙漠,幅員為480 x 320公里,總面積為51,800平方公里,大概等於47個香港的面積。美國太空總署的衞星在這裏測得攝氏70.7度的紀錄,是目前為止全球地表最高温的紀錄。在漫畫中,布魯圖原本的人工智能乃為了改造荒地環境而設計,那時候的他,不叫布魯圖,叫撒哈特,是完美的人形機械人,他原來的志業是讓故鄕的荒漠開滿鬱金香,還特意遠笈鬱金香之國荷蘭深造。撒哈特相當有耐性和愛心,會給自己培植的每朵鬱金香都改一個名字,還會經常跟花聊天,而當世界七個最強的機械人之一的國際刑警蓋吉特跟着線索追蹤到荷蘭的研究室時,那一朵長久不枯的新品種鬱金香就名為「布魯圖」,正如研究室主管所言,它彷彿是在等待撒哈特回來。


浦澤的匠心就在於他以兩個最原始的地貌影射現實中景況,讓象徵意藴在讀者的意識裏滾動積存,令作品的衍義力更強:例如「黃石」在漫畫中給改名為「伊甸」,眾所周知人在伊甸受誘惑吃了分辨善惡的禁果,欲獲得跟神同等智慧,這在基督教教義中,標示了人類墮落的起始。諷刺的是人類以辛苦獲得的知識發展出來的機械人,除了身體結構外,人工智能反而最貼近未墜落吃禁果前的人類原型:雖然有喜怒哀樂,但沒有機心,沒有憎恨,嚴格遵守任務準則,但機械人智能權威天馬博士則說這是有缺陷的範式,真正完美的人工智能是該能模擬全球六十億人口的缺陷,要完成如此程序,需要無限長的時間,機械人會長期處於休眠狀態,除非為它輸入憎恨意識,以偏激心態簡化模擬程序,這樣機械人才能甦醒過來。也就是那刻錄了憎恨意識的晶片就是伊甸的禁果。在人類宗教層面視之為墮落起點,在人工智能上卻視之為進化頂點,如此逆向佈置的匠心後文再述。


至於伊朗方面,「盧特」在波斯語中就是「空虛」之意,而撒哈特之所以將自己培植出來具超級生命力,用以改變荒漠的鬱金香品種為「布魯圖」(“Pluto”),我猜是由於「布魯圖」本是羅馬神話中的冥王,在古時候,“Ploutos”亦帶有財富、富饒,因世上的礦物資源都來自地底,所以兩個詞義便合併在一起。撒哈特將新鬱金香品種命名為「布魯圖」,不是取死神之意,而是寄託了將本來「死寂空虛」的荒漠變為「豐饒之地」的願景。後來當撒哈特的人工智能給轉移到真正冥王化身的強力機械人布魯圖身上時,那「空虛滅絕——阜豐共享」的掙扎便不時出現在殺人後的布魯圖腦海中,使他無意識地不斷在牆上繪畫花田。兩個原始地貌,一個代表創世的墮落,卻是世界文明之始,它一旦因人類的仇恨爆發便是世界末日。另一個則可萌發死裏重生的耕耘,表現大愛的忍耐。


浦澤改編此漫畫時,特朗普還未上場,美國跟伊朗的關係,還未陷於低谷,但兩者政治角力的關係已昭然若揭。在國際政治舞台上,伊朗因其獨裁形象而被視為歹角,普世價值的天平大多側向美國一邊。事實上無論是伊朗還是美國都需要通過抵禦這樣的敵對陣營,轉移國內視線,以同仇敵愾的吶喊來揠民粹主義的苗。在浦澤的改編中,色雷斯合眾國是暗地裏唆使各國派出幾個最強大機械人來執行美其名是「和平任務」,實質是屠殺波斯境內的機械人,以壓制其先進的機械人科技在國際上獨佔鰲頭。對於美國地緣政治上的操控和擺弄,成長於戰後日本的浦澤應該有着深切體會。


漫畫中的波斯國,給七國派去的最強機械人剿滅了差不多全部機械人,成為之後波斯的高志博士製造布魯圖來追殺七大機械人的夙怨。這是手塚原著中沒有的情節,因着浦澤鋪墊背景的經營,大幅提升了作品的象徵輻射和影射現實的功能。每次讀這個情節便感覺那是在描劃八國聯軍侵華的歷史一樣,波斯似乎因為如此近乎滅國的傷害,從極度自卑,依靠着復仇的執念撐起尊嚴,而膨漲為富侵略性的自大狂想:


由於他們重新拾起的是傳統帝國「自我中心」的「天下」想像,如果無法剝離其「天下中央」的民族主義內核和自尊自大心態,就匆匆忙忙把它解釋為成新的世界主義思想,這很容易變成在「萬國平等」、「四海一家」表象掩蓋下的另一種自我中心主義。因為這些所謂「天下」說法無論怎樣花樣翻新,只要它來自古代中國的傳統與歷史,就不可避免地帶有「天朝」的想像,所謂「一家」的說法再温情脈脈,但只要它來自「中央」的記憶,也仍然需要一個處於中心、掌控一切的「家長」,因而,也不可避免地要引出用傳統中國的天下秩序,來替代近代以來的國際秩序的願景。


其實故事框架自手塚開始已隱約感到是在影射戰後日本的政治生態,戰敗的慘淡光景令政客潛意識躲回戰前「天皇」、「大東亞共榮圈」的「天下想像」,當戰後日本經濟起飛,一躍成為經濟強國,用於生產線上機械人的科技甚至超越美國,給壓抑下來的「天下想像」再次復甦,只是範疇從軍事轉移到經濟層面。可幸經濟更大程度牽扯到民生,民生當然不欲再回到戰後的苦日子,政客沒有了「天皇」的意志,便很大程度上受到制約,這大概就是令三島由紀夫切腹死諫的原委。雖然在日本確實有不少老一輩人覺得民族尊嚴受創,但這亦令日本在全球化大勢中甚為強調的普世價值裏衍化出新的文化格局,避免了東西方的文明衝突。反觀中國的天下想像,因為過去的悠長歷史包袱,似乎還牢牢栓住了中國人的思想,觀乎近日中國在外交上頻頻跟西方各國出現對壘,相互制裁的情況,百姓大概只能像布魯圖那樣在「和平拓荒」和「戰爭復仇」之間苦苦掙扎,就像無端陷入了政治的流沙中,越掙扎便越沉淪。這種沉淪在香港特區表現得尤其強烈,正如陳冠中在〈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的結論所云:


香港特區基本法是帶有自由主義法治及代議民主憲政性質的,是尊重個人權利的,而天朝主義恰恰與自由主義及代議民主憲政精神最為抵觸,更在內涵裏沒有個人權利的考慮。


天朝主義的論述架構,還傾向將特區「去政治化」,視特區為實現中央統治術的被動對象,最好是一個非政治化的中性地區,至少不要加大政治化,這與逐步政治化的香港特區現實有着認知的落差,削弱了這個論述對香港現狀的解釋或開拓能力,甚至可以造成治理策略的誤判。香港過去的六十年,是處在一個不斷加大政治化的漫長過程中,也即是個人權益、維權意識、公民社會、公共參與、身份凝聚、港人主體性、社會自主性等「政治」特質逐漸突顯的時代。天朝主義的思路比較不能處理特區早已成形的主體性,甚至特區人民的自我身份認同抱着懷疑態度。


2 將「表情」引申為「視野」的記憶


在手塚治虫的原著中,七大機械人都沒有特別裝成人類外貌,也就是說一眼便可認出是機械人,連小飛俠阿童木也是,那經典擰歪了的雙角造型令他從人羣中突顯出來,而不是融入社會日常。手塚大概沒有怎樣考量過這樁事宜,手塚的作品最重視的是故事的推進,讓它可在有限的篇幅中激發讀者無限想像。記得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由浦澤主持的「漫勉計劃」節目,就是跟日本時下最受歡迎的漫畫家的對談。節目吸引之處在於浦澤總能以同行的敏覺力一語中的說出對方的獨特個性,並一路探掘下去,翻出其內心的信念或漫畫家從實戰經驗中參悟和衍化出來的心得。其中一集跟藤田和日郎的對話,談起手塚的故事相當濃縮時指他很擅於「壓縮熱量」,即每一個分鏡承載的信息相當多元,但又不會分散主線脈絡的推衍。我想兩位漫畫家所謂的「熱量」應該都壓縮在角色的「表情」上。表情,成了壓縮熱量的爆點。在「漫勉」節目中,有一段是拍攝藤田不斷以塗改液修改《黑博物館》第24話中怪物博蒙的眼神,他總共重畫了七次才定稿,浦澤指最後那雙眼是不屬於這世界,是無法溝通的。藤田想傳達的不是怒憤或憎恨,而是在戰鬥中忘我的純粹,彷彿每個動作都是靠本能牽引的,而不是應對外在攻擊。藤田說一般人對無法溝通的對象會感到恐懼,換句話說,博蒙那幕不能溝通的眼神除了令人生怯,更重要的是揭示了深層潛意識的本我,可說是相當矛盾的表現情態。


至於浦澤的改編,在角色設計方面,有兩個重要的改動,一就是將敍述中心從「阿童木」轉移到七大機械人之一的德國國際刑警蓋吉特(Gesicht)身上。浦澤在一次訪問中表示由於手塚是醫學博士,深諳德文,蓋吉特這個名字在德語原來就是「表情」的意思。 由於漫畫角色多是機械人,似乎很難像人那樣承載豐富的表情。浦澤為此作了一個相當精彩的改動——將七大機械人劃分成三組,第一組是瑞士擔任登山嚮導和林木護理員的蒙布朗,和備有六條武器臂的蘇格蘭軍用機械人諾斯2號,它倆還大致保留了手塚的外形設計,只在細節上略為修整,卻帶來很大的衍義效果,例如諾斯2號在戰後去照顧國寶級音樂家,他雖然失明,但對諾斯2號說,它的攻擊性設計令他不安,諾斯2號於是說它會以斗篷掩藏自己的武器臂。此一細節隱喻了諾斯2號很想掩藏自己在戰爭中的角色,默默地抵禦自己給設定為武器的「命運」。雖然諾斯2號不斷給音樂家相當尖刻地嘲諷機械人根本不懂得音樂,但諾斯2號卻逐漸愛上音樂。漫畫有一幕是諾斯2號低頭在按琴鍵,儘管這樣會捱音樂家的罵,但沒法做出表情的諾斯2號讓人感到很哀傷,空洞的細目就像亨利‧摩爾的塑像一樣,只顯示目光投射的方向,讓觀賞者的注意力回到整體的態勢語上。也就是說機械人的細目就像斗篷一樣,發揮了「封印」的作用。浦澤在上述訪問中表示「用激烈的方式去吐露心境是很糗的一件事情」。除了機械人沒有眼神,浦澤還特意拿掉音樂家的視力,可說是完全封印了兩者的眼神溝通,使他們只能集中以聲音和音樂感知對方的情藴。可能正正就是如此聚焦的溝通令兩者之間產生了很強的牽絆,即使音樂家每次口出惡言,但諾斯2號被毁滅後,他的哀傷卻比手塚原著中立體和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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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第二組則是伊斯坦堡國(即土耳其)的博朗德和希臘的海格力斯,兩位都是格鬥機械人,都是擁有平常生活用的人形軀體,而在擂台上則會將自己的頭臚和心臟移接到格鬥裝的大機體內。這標示了戰鬥和生活的相互拉扯的張力,在手塚原著中,這兩個角色個性十分淺薄,出場只為了跟布魯圖戰鬥,這大概由於《小飛俠阿童木》是日本最早的電視動畫,是以較節省成本和速成方式製作,所以情節較濃縮,雖如上面所云,手塚擅於「壓縮熱量」,但與此同時卻令配角未能成為寓意基座的支柱撐起圍繞幾位主角的更上層建築,使作品顯出更豐富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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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澤於是安排人形的博朗德跟同為機械人的太太共同領養了五位人類孤兒,並描繪了一幅樂也融融的美滿家庭,他說以往一直在擂台上不怕變成碎片,有了家庭以後反而變得怕死。他的話成了開啟蓋吉特被刪除的記憶的鑰匙,因他也試過跟太太領養一個機械小孩不果。蓋吉特因憤怒而開槍射殺了謀殺機械人的罪犯,違反了機械人不可傷害人類的守則而被當局強行清洗相關記憶,包括領養小孩的事。這也牽連着天馬博士製造阿童木是為了替代早夭兒子的原委,最後卻嫌棄其不像真正人類而捨棄他的事。如此隱約的情感連線便織出了一張掛在人類與機械人之間愛恨交纏的業力網,而襯托的背景就是漫畫中其中一個分鏡畫面:在屠殺波斯的機械人後,阿童木作為聯軍的和平使者在車上向人羣揮手,於是就在戰場上看到新聞直播的海格力斯對博朗德說:真羨慕阿童木。怎樣才算是真正和平?難道只是暫時將敵對一方壓住使之無力反擊?標示人類文明的「現代性」究竟是人與機械之間的相融還是相煎?這些都是手塚原著中無法帶出的省思,而浦澤很成功地通過墊厚了配角的人性化背景和死亡代價來成就,給作品罩上牽動人心的哀傷,將讀者引入更深沉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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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塚的原著中,博朗德是為朋友蒙布朗復仇而跟布魯圖決戰,在《冥王‧PLUTO》中,浦澤卻將這段友誼轉移至希臘戰神海格力斯跟博朗德之間,另外海格力斯(Heracles)這名字在希臘神話中是大力戰神,在手塚原著中,他只是個傲慢膚淺的角色,相當喜歡炫耀自己的戰績,但在《冥王‧PLUTO》中,浦澤卻將他深化為以日常生活形態鄙睨人類給他豎立的戰鬥形態的巨型雕像,認為是對世界遺產巴特濃神殿的褻瀆,也帶出他厭倦戰鬥渴望着最尋常的日常卻又不得不戰鬥下去的底因——就是好鬥的人類需要崇拜的對象。對於他來說跟博朗德勢鈞力敵的較量是尋找自我的不二法門。在手塚原著中,海格力斯拒絕澳洲的光子力機械人艾普希倫一起對付布魯圖的建議,純因自己想獨佔打敗強敵的榮耀,但在浦澤筆下,他拒絕乃因既然艾普希倫當日拒絕到波斯參與屠殺,現在就不要參與殺戮,不要讓熱愛和平的心靈蒙上仇恨的陰霾。海格力斯變成一位甚具氣度的悲劇英雄:他設計本意是戰鬥,卻厭倦戰鬥,只能通過跟博朗德的公平較量尋獲活下去的拼勁,抗衡命運的播弄。浦澤通過博朗德和海格力斯這兩位具備日常生活跟戰鬥兩種形態的角色來開闢一個愛與恨的角力場,喚起讀者心底努力原諒他人和自己的衝動,將記憶裏種種掙扎的表情都化為共融的視野。


至於第三組就是蓋吉特、艾普希倫和阿童木的一組,他們只擁有日常生活形態,是完全的人形,已達憑肉眼無法分辨出來的程度,可完全融入人羣。阿童木也不能像手塚那樣在臀部和指頭發射機關炮,他設計的原意是代替天馬博士的早夭兒子,阿童木的人工智能已相當完備,但天馬博士卻道他是個失敗的人類代替品,因他太正面了,完全沒有人的負面情緒。如果這組機械人是融入人羣的實驗,那麼上面兩組機械人便是這個實驗的對比參照樣本(control)。


阿童木這組人形機械的實驗讓我想起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那突兀的「後記」:


當今的戰爭美學是這樣的:如果財富體系阻礙了對生產力的自然利用,那麼技術設備、速度和能源方面的增長就會導致一種非自然的利用,而這正是我們在戰爭中看到的情況。戰爭的毁滅性進一步證明,社會還沒有成熟到能夠把技術像自己的器官一樣同自己結合為一體,而技術也尚未充分發展到能與社會的基本力量步調一致。帝國主義戰爭的駭人聽聞特性可歸因於驚人的生產手段與它在生產過程中的不充分利用——換句話說,失業和市場緊缺 ——之間的脫節。


不知道社會成熟到可將技術當作自己的器官是怎樣的景況,這套漫畫便提出了一個可能圖像:人類可製造出人機難辨,完全融入人羣的機械人,其機械技術水平已臻至顛峰,只是技術越先進,當權者引發戰爭來個技術總動員的衝動越大。班雅明所謂的「戰爭美學」,乃就發動戰爭者而言,他們總愛以閱兵,甚至戰爭去展示自己管治的國家如何現代化,納粹德國,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這兩個二戰的發動國可說是最佳印證。及至現在,技術的展示層面已不一定限於具體的工業產能,更多體現於虛擬資訊帶動的經濟動力上。如此便削弱了以往大閱兵這種「大眾活動」帶來的「震驚」效果。班雅明說「帝國主義戰爭」的駭人特質乃歸因於「失業」和「市場緊缺」,從現今的時勢我們或許可更充分理解箇中的因素關聯大概是國內經濟動力下滑,市場不景氣,導致民間不斷累積着對當權者的怨氣,當權者如未能理解出解決方案,便是對外發動戰爭,轉移視線,以製造外敵挑動民粹主義團結國民心志,無論嘴裏的民族大義說麼堂皇,說到底不外乎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罷了。漫畫中的色雷斯合眾國如是,被侵略的波斯王國亦如是。


提出「平庸之惡」的著名社會學家漢娜(Hannah Arendt)曾編簒班雅明的文選《啟迪》(Illuminations: Essays and Reflections),她為文選撰寫的長篇導言分為三節:「駝背人」(“The Hunchback”)、「黑暗時代」(“The Dark Times”)和「潛水採珠人」(“The Pearl Diver”)。第一個意象是班雅明從德國民謠移植到自己作品中去,簡單來說代表着突襲攫奪的壞心眼,這些攫奪如頻繁地出現,自然會將社會引入「黑暗時代」,其中更多暗角有「駝背侏儒」蟄伏,而一般人的反應就是將珍寶包括記憶藏得越深越嚴密,弔詭的是,要擺脫黑暗時代的纏繞,便須靠「深海採珠人」。當然,除了為自己採珠,也可以為整個社會去採,採那藏於歷史深層的珍珠。縱使一粒珍珠的光芒微弱,但集合起來,便足以驅走黑暗。


《冥王‧PLUTO》中的「表情」,有「駝背人」攫奪的表情,如跟超級電腦共謀發動侵略的色雷斯合眾國的總統、波斯國的誤以為自己是人類,製造布魯圖和波拉兩個復仇機械人的高志博士、機械人連環殺手,下令追殺同伴的反機械人黑社會組織KR的頭目、按照指令於波斯執行剿滅機械人任務的七大機械人……至於「潛水採珠人」的表情則有對剿滅行動深感懊悔的七大機械人、能夠感應到人心底情感的阿童木妹妹小蘭,當然最重要的是苦苦追溯自己給刪除了的記憶片段的主角蓋吉特、還有植入了蓋吉特臨死前的記憶晶片而得以甦醒變成超級機械人的阿童木……。我們並非每時每刻都對着鏡子,不會即時看到自己在事情發生一刻的表情,所以這套重表情的漫畫中將不同表情紛陳出來,每個表情都輻射出自己的氣場和張力,我們彷彿也得着了七大機械人第一組和第二組作為實驗對照,更能體會到蓋吉特妻子在得知丈夫被殺害後的提問:「我現在感到很悲傷,我是否應該像人類一樣哭出來?」是帶着怎樣的孤寂,當中貽養着的正是一位「採珠人」對蟄伏着眾多「駝背侏儒」的黑暗時代的挑戰與原諒。


我初時以為「黑暗時代」乃客觀的存在,它同時孕育了蟄伏的駝背人與深掘的採珠人,但近日看見我城中的種種無恥的攫奪,我猛然醒悟原來「黑暗時代」乃由駝背侏儒的影子疊合而成,其中不乏「天朝心態」的陰霾,而採珠人僥倖採得的珍珠再晶亮,可能足夠保有自我,不被絕望蠶蝕,但我相信各人採得的珠光必須集合起來,始能帶來大明的視野。真想告訴蓋吉特太太,人在悲傷時哭,表示對環境還有所期待,真正的悲痛,是欲哭無淚,這或許是由於對外在環境沒有了期待,那麼可將淚水收起,沉澱到心底深處,成為待採的珠子。


3 以內在珠光抵禦怪物蠶蝕


許多人都曾提及《冥王.PLUTO》有很濃厚的《怪物》(Monster)的風格。碰巧在手塚原著中,製造阿童木的是天馬博士,而《怪物》中的主角則是天馬醫生,他拯救少年約翰,最後因約翰淪為怪物,虐殺了許多人,包括收養他的父母,只好放棄當醫生,全力追殺他。《怪物》中最厲害的是浦澤設計了許多「裏童話」協助牽拔整體故事的含藴,其中一個,甚至出版了單行繪本的是「求名字的怪物」:一頭怪物,想為自己尋找一個美麗的名字,於是分裂成兩頭,一頭往東走,一頭往西行。東走的一頭,首先遇到獵人,便問他如果牠能使他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是否願意讓牠進入體內,於是獵人答應了。牠於是擁有了獵人的名字,但牠在獵人體內日益狀大,最後獵人給牠從內吃掉,於是牠便找第二個、第三個人……最後牠進入了一位叫約翰的小孩體內,怪物很喜歡這位小孩的名字,所以忍著肚餓不去吃他,但實在太餓了,牠於是穿着約翰的皮囊吃掉整個城堡的人,之後牠繼續往前走,試圖找下一個人……最後牠遇上向西走的那一頭,東走的這頭說自己已經擁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但向西行的一頭說:「你雖然擁有美麗的名字,但卻沒有人喊你的名字!」牠很憤怒,便連西行的一頭也吃掉,最後只剩下牠孤伶伶的。怪物之所以矻矻追求名字,在於人的存在乃依靠他人的認知和記憶界定。對名字的渴求,代表對他人關懷的嚮往,矛盾的是一旦牽涉他人,便會衍生出善惡的標準,如果怪物一味堅持攫奪惡行,那麼很容易陷入瘋狂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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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迫瘋人的矛盾,可說是《怪物》的主旋律,所有矛盾的起點在於天馬醫生不顧身為院長的未來外父反對,堅持生命無分貴賤的善念,在市長和孤兒約翰之間選擇了搶救後者,怎料此善行卻成為約翰之後惡行的肇始,約翰是欲以天馬醫生為實驗對象,想看看如此一位大善人,最終會否開槍射殺自己,以彌補當年一時之仁所釀成的大禍。在《冥王‧PLUTO》中也有類似情節:布魯圖在跟博朗德戰鬥後陷入深海淤泥中,是阿童木和光子能澳洲機械人艾普希倫合力拯救這位共同敵人,這讓布魯圖可繼續追殺餘下的機械人。阿童木就像天馬醫生,因一時善念拯救了怪物,維修後的布魯圖最後還是毁滅了曾幫忙拯救他的艾普希倫。漫畫中沒有描述阿童木像天馬醫生那樣感到悔疚,因為阿童木在提升百萬匹馬力後便開始模擬全球六十億人口的智能,需要很長很長時間,所以一直陷於昏睡狀態,直至製造者人工智能權威天馬博士給他輸入憎恨情緒才能簡化模擬程序使之甦醒。我覺這是相當精彩的設定,只是漫畫限制,使之沒法清楚闡述為何憎恨可以簡化模擬程序。《怪物》的結局,天馬醫生苦苦追殺約翰多年,最後反而甩不掉醫者之愛,再次救回約翰。愛,就是約翰想印證的命題。若說愛跟恨只是硬幣的兩面,那壓根底沒有說出所以然。魯易斯 (C.S. Lewis) 在《四種愛》(The Four Loves)中寫道:「愛,從它膨脹為神的那一剎那開始,就淪落為魔。」;「人類愛不會在自己顯得有說服力以前自封為神,而要是它們不能肖似上帝的愛,也不會顯得有說服力。」 約翰之所以會成為「怪物」乃因他是柏林圍牆倒塌後,東德政權妄想培育出另一個希特拉而開展的511人格改造計劃的實驗品。約翰就是被培養為將人類的有所求的愛膨脹為神,為了令自己相信自己的愛無瑕,便將所有的錯都推到別人身上。近兩年,我們不是常聽到這樣的言論嗎?說自己一心為市民,服務社會,所以沒錯;明明自己滿腹陰謀,卻道市民總是陰謀論;明明是任意竄改法例,卻道自己合情、合理、合法。我們彷彿看見入魔後的約翰跳到生活中。憎恨之所以可簡化模擬過程乃由於它意味着「斷念」。高志博士就是錯誤演繹「斷念」,以為那是移除所有不利於自己膨脹為神的決志。事實上,斷念是道節制的閥門,阻斷自己膨脹亢奮,就像天馬醫生所言他厭惡充滿憎恨的自己,所以他最終非但沒有槍殺約翰,反而再次拯救他。


歌德在寫過少年維特的煩惱,寫過浮士德的出賣靈魂後,晚年還寫過一本沒有多少同代人留意的小說《愛的親合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 / Elelective affinity of Love)——「親合力」其實是化學名詞,指化學元素相互湊近後,原來的結構或會遽然瓦解,並與新元素結合成更穩定的結構。小說中原來的一對夫婦就好比原來的結構,後來家中來了一位成熟男和一位天真女寄住,這便令原先的婚姻瓦解,各自去尋找新的組合,丈夫跟天真女因不懂節制,以愛之名,膨脹自我,像「駝背侏儒」,處處留下傷害的火種,最終悲劇收場,一同賠上了性命。反而妻子跟成熟男厭惡攫奪,努力以「斷念」遏抑慾望,反而可不帶愧疚地修成正果。


天馬博士給阿童本輸入蓋吉特臨終的記憶晶片,說是憎恨的負面情緒,事實上蓋吉特最後的遺言就是憎恨不會帶來甚麼好結果,幫助阿童木正確演繹「斷念」的含意,就是「愛的親合力」,而化學元素的親合力,並不是尋求更激烈的化合,而是務求達至更穩定的結構——新的聚合,在不帶愧怍之下,才能在深心底煥發珍貴的謙遜的珠光吸引深潛者採擷。由於有了這樣的「斷念」規則,阿童木不用花時間去模擬「膨脹自我」一邊的可能性,大大節省了演算的時間,遂能從昏睡中甦醒過來。


卜‧戴倫(Bob Dylan)在其名曲〈風中飄盪〉(“Blowin’ in the Wind”)甫開首便問:「還要走多少路才能稱之為人?」意味「世人」還未進化至「人」的最低標準,在《冥王‧PLUTO》中,我見到機械人都努力將自己智能趨近「人」的模式,但從「冥王布魯圖」實穿整套漫畫的哀號中,我們聽見了人自我膨脹後的「天朝心態」,看到「駝背侏儒」的攫奪,扭曲世道標準,粉飾出所謂的「戰爭美學」,反而機械人注重任務道義,恪守規則的特性更易演化出「愛的親合力」來凝聚記憶的珠光,在內心以謙遜的光芒正確將仇恨演繹為撙節的「斷念」,抵禦攫奪蔓延成「黑暗時代」。2021年無法外遊的日子裏,每天在我城中看見那些越來越不像「人」的扭曲表情在說謊,重讀《冥王‧PLUTO》這套漫畫,我隱約聽到冥王的哀號猶在風中飄盪:還要走多少路,傷口才會變成明亮的眼睛?還要走多少路,人才能比機械人更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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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成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科,曾獲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獎項,著作《持花的小孩》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推薦獎,著作《陽光棧道有多寬》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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