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因受編幅所限,文章將分成上下兩篇刊登。上篇主要聚焦於「微影」作為香港模型公司能夠在香港屹立不到且能不斷擴張的原因、大型的模型展區「九龍城寨」及富豪雪榚車如何勾起呈現出港人回憶。下篇將集中於巴士、電車、火車三個主要交通工具,其模型如何記錄及反映出香港的發展史及象徵意義。
微影(Tiny),是少數可在租金昂貴的大型商場中站穩陣腳的玩具品牌店,還持續擴展,在多區均可見到它的分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曾被譽為玩具之都,但主要是負責加工程序,鮮有自創品牌,最多是「山寨式」生產一些塑膠小品。例如林亮雖然設計了「小黃鴨」,有說是中國地區第一件塑膠玩具;又如工業家蔣震為了生產紅白二色的「西瓜波」而首創「灌注塑模法」——運用兩種不同密度的塑料研創成雙色混合塑膠成型的技術,令塑膠產品不再限於單色。只是無論造型和技術都沒有特別註冊在自家的品牌下。戰後日本的玩具業發展蓬勃,香港的玩具產業鏈開始式微。直至千禧以後,香港冒現“Hot Toys”和“Threezero”等本土玩具品牌,只是都傾向生產美國荷里活科幻電影或日本動畫中的角色人形為生產主線,雖然在生產過程中衍生了不少新技術,例如以「位移式齒輪關節」來提高人形的可動性,藉此擺出更多複雜姿勢,可重現電影裏的經典場面,但那原型畢竟是外國文化元素,未能很大程度上讓香港文化的稜面折射出獨特的光芒。「微影」之所以引我注意,在於其產品主要是香港街頭事物的縮影——平常「茶餐廰」、「大排檔」之所以會給當作香港文化的象徵,乃在於這些場景呈現了香港街頭的「流動速度」。香港因為空間「偪仄」,裏面的人事彷彿都被迫快速流動起來,就像在膠水管上施壓會令水加速竄流嗆噴一樣。由於「微影」的主要產品系列是香港市面常見的車款模型,當這些「火柴盒車」給陳列起來時,便彷彿連我城平常的「速度感」也給複製下來,定睛細看,腦中甚至會響起市廛的喧囂,當中除了大型車子引擎的轟隆,還包括不耐煩的響鞍,甚至人心裏的喘息。「火柴盒車」源自1953年由Lesney創立的玩具汽車品牌“Match Box”,由於車子是以火柴盒大小的紙盒包裝,因而得名,亦成了這類玩具汽車(俗稱「車仔」)的代名詞。
微影的「九龍城寨」城景模型(2024 年 10 月攝於九龍灣 MegaBox 商場)。
微影在一些分店設了大型的模型展區,例如在《九龍城寨》電影上映機期間,便在商場設置了九龍城寨的大型場景模型,樓羣上方還有大大的飛機在天台上方掠過,奇怪不見準備降落的機輪放下。記得在九十年代中期,我到九龍城的天台屋探望作家忠揚,飛機如下降到此等高度,應已放出了機輪,抬頭一看,機輪較天台屋還要巨大,真的很擔心天台上亂搭的電線會突然攀緣,纏着機輪……這九龍城寨的模型太光鮮了,天台沒有甚麼糾纏瓜葛,地上也沒有污水潭子,就像我們的記憶一樣總傾向美化事物。城寨的模型以樓羣為主,街上並沒有「車仔」裝點。記得之前微影也做過九龍城的城景模型,同樣上方有飛機,尾翼上同樣是國泰兩道白橫間的標誌,不同的是地面放置了滿街的「微影車仔」。比較這兩個城景,會發現有「車仔」那個明顯因其「擬動感」而更顯活力,無怪微影會以「火柴盒車仔」為主打產品。輪子之間是在爭先還是在謙讓,端看個人的主觀投射怎樣的情懷。觀者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來到「小人國」的格列佛,突然擁有了壓倒性「權力」,那便是考驗品格的時候——究竟用以爭先攫奪,還是謙遜守護?公司創辦人吳凱俊說要打造一個令香港人感動的品牌,所以這些「車仔」可說是「幸福輪子」。我曾寫過一篇名為〈小島來的巨人〉的小品文,是借同題繪本發揮之作,當中也提及「幸福輪子」:
巨人來了以後,有人叫他幫忙拉火車,那麼他們便可省下許多燃料費用,巨人拒絕了,因他不想去當一副沒感情的機械;有人叫他去馬戲團跟一百人同台摔角,那麼一定可以吸引許多觀眾,賺得可觀的入場費;也有人建議他協助作戰,那麼可以省下許多彈藥,也可佔領到別人的國土,巨人都拒絕了,因他不想傷害人。
最後,有一位小孩哭着說自己的氣球飄到星星那裏去了,要求巨人幫忙他飛到星星那裏。巨人不知道如何可以達成小孩的心願,只知道這是自己心中想做的事。他由白天坐到入夜,由天黑想到天亮,終於給他想到了。
……巨人給小孩弄出了一個摩天輪,讓小孩坐進去轉到天際去親近星星。不單是小孩,連成年人也感覺坐進巨輪的包廂繞上幾圈,內心會像水車的兜子那樣載滿幸福的感覺。
巨人的「幸福輪子」是大架構,是帶人親近夢想的星空,而微影的故事,則是小格局導人戒野心,腳踏實地,懂得從生活的瑣屑中找着情趣,再按部就班實踐理想。只是當不同的小輪子勉強湊合在一個場景中,格列佛之眼只要細心注視,便會發現輪子的比例跟現實頗有不同。房車類的「車仔」多是1:50﹐而貨車類則多是1:76,至於如巴士的大車類則是1:110,所以將之湊合在一個城景裏,便會顯得不協調。房車拍在大巴旁邊,體積好像大了一倍。就是微影這個比例不協的城景讓我對前幾年的社會狀況有點體會。大家按自己意願投射出來的「幸福輪子」比例有所不同——年輕人對社會推進步伐的渴望就像「房車類」,在城景中遽然膨脹了許多,於是怨上一代是廢老沒有爭取;上一代則像「大巴類」,因承載着許許多多的歷史包袱,怕稍有差池便會殃及無辜,於是絕不敢越線或超車,胸襟好像變小了。然而從來大巴被愛都不因其風馳電掣的氣派,反而是其穩重有承擔的形象。倘彼此都以自己秉持的比例作判斷世情的依歸,結果只會落入霸道和怯懦的爭辯窠臼中。微影這個城景比例雖不算協調,卻讓我可用格列佛俯瞰視角去看自己的城市,得以突破差點令自己窒息的心防。
微影的城景模型(2024 年 11 月攝於尖沙咀美麗華商場)。
現在微影的「車仔」是我影碟架邊的飾物,我會按比例置放車種。在1:72的小型車類中,「富豪雪糕車」一定是我必然之選,是無論怎樣也不會被替換的。它是我第一件入手的微影「車仔」。小時候家貧,根本沒有機會可吃到軟雪糕,還記得那時一杯要二元五角,那時在士多買一根冰棒才五角。雪糕車,於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從來不是追憶似水年華的味覺記憶,它反覆播放的樂音彷彿是囑我沉澱慾念的緊箍咒。鍾曉陽在〈販夫風景〉如此形容雪糕車的樂音:「遠遠便可聽到它清脆玲瓏的童話音樂,老是那幾句,反而老是聽不完。車子像那種上發條的玩具,發條上滿了,車子一邊行一邊撒碎碎的音符,像一個流浪小孩的歌唱,唱自己的生涯,傾訴他多麼歡喜的來,又多麼歡喜的走。」媽媽大概為了阻止我的撒野不走,便說販子是從來不清洗雪糕機,機內說不定結滿了蛛網。於是皚白的牛奶軟雪糕便給蒙上了厚重的衞生陰影。近年我也真的見過雪糕車因種種道路規限而被迫停泊在屋邨垃圾站外,奇怪的還有,現在的雪糕車都啞了,不再播放音樂,如此獃在臭味中,黯然如滿載舊情給世道遺棄的紅白藍尼龍袋。然而居然有小孩成功迫使接送放學的外傭姐姐買上一杯。看來香港「僵化」了的,不單交通規例,還有家庭關係。微影可能也知道富豪雪糕車包含特別的香港情懷,所以很早便推出這款產品。它不僅代表香港七、八十年代的街頭美夢,更代表了香港人營生招生意的創意,更是標記社會轉型的一道重要的刻劃。之後在火炭坳背灣街的修車房見到多部富豪車的車蓋給打開來,有些零件給卸下擱在一旁,全都沾滿了黑壓壓的油污,跟它散播雪白軟綿音符的天使形象大相逕庭。車房中的雪糕車,較新的像是破了產的「富豪」,正在給執達吏清算財產;較舊的則像一位正在卸裝的街頭賣藝人,都有着掩不住的滄桑,很牽動我憐惜的神經脈衝,所以毫不猶疑買了幾架自玩或送給移民的朋友,讓他們帶走一抹曳着清脆樂音的鄉愁。
除了香港的雪糕車,微影最近也推出了英國惠特比‧莫里森(Whitby Morrison)的雪糕車。莫里森在雪糕車產業上可說是處於執牛耳的地位,微影出品的型號是桃紅色扁平車身,接上淺褐色的高長車廂,造型可說比富豪雪糕車更童趣夢幻。如看莫里森的車內陳設,只見頂揭式的冰箱,應該只售賣現成冰品或刮球式雪糕,並沒有軟雪糕的「擠花唧嘴」,大概也不會播放音樂盒旋律。眾所周知,香港的雙層巴士起初都是從英國進口,所以款式都與英國亦步亦趨,香港的富豪雪糕車卻是地道的創意展現,可說是香港街頭一道獨特的風景。把兩地的雪糕車並置,更顯香港人靈巧變通的特質。
香港的「富豪雪糕車」與英國的「莫里森雪 糕車」放在一起,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