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具身體都是獨一無二,紋身亦然。即使是相同的圖案,刺進不同人的皮層,線條的粗幼明細,落針的手勢輕重,顏色的深淺重疊,作品也會呈現出不同的變化,因此紋身床上誕生的每一個紋身也是獨一無二,承載著不一樣的故事,過程中必然有血,可能還有看不見的淚,還有更多更多。Ivan 年前開設 Instagram 專頁 @inksofhk,收集大時代下的香港紋身故事,捕捉身體上的,定格他們的紋身事、人生事。
問︰蘇麗真,有紋身的人,打工儲錢為下一個紋身。
答︰Ivan,沒有紋身的人,打工仔,可能會紋,也可能不會。
蘇︰何以開始有興趣研究紋身?
Ivan︰其實我沒有刻意研究紋身,至於如何涉獵到紋身知識,就要講到 KB(Kevin Boy,本地樂隊 LMF 鼓手)主持的節目《彫爆你》,從中了解香港傳統紋身,以及他們的風格淵源。《彫爆你》第一季聚焦於傳統紋身,介紹這種風格的由來,二戰後,香港的始祖在尖沙嘴開了一間玫瑰紋身舖,由於獨市經營,外國水兵都會慕名而來,其後就有七、八十年代黑社會的文化流行。節目訪問了不少老師傅,也有現代新派的紋身師,自香港傳統的龍、虎、鳳圖案抽出精萃創造出個人風格,也傳承這種看似日漸式微的紋身風格。
蘇︰能否介紹你喜歡的紋身風格?
Ivan︰你見我都白雪雪(沒有紋身),哈哈。自己沒有鍾情於某一種風格,但我會欣賞某幾位紋身師。譬如本地紋身師李寧,他頗為出名。又或者 Mirmanda,Gaga Ma,也是我欣賞的。以書法為主的 ink seeker,曾為幾位受訪者刺上有力的大字,也頗有特色。
蘇︰為何會有收集香港紋身故事的念頭?
Ivan︰對於我的 project 來說,紋身是一個切入點,故事才是重點。一年前為何搞這個專頁,是因為很喜歡另一個專頁,叫 Humans Of New York。紐約攝影師 Brandon Stanton 在紐約大街窄巷中,跟不認識的陌生人搭訕,問可否為對方拍一張 portrait(人像照),影完就會跟他們聊天,其間會問到一些很深入的問題︰例如他們現在面對的困境是甚麼?生活上有甚麼掙扎之類?慢慢帶他們講自己的故事。我也有買他的書《HUMANS》,因為他關注的不只紐約。
我覺得香港也可以做到差不多的效果,除了一點就是︰香港人普遍比較內斂,也許隨街問人的處境,對方很難會卸下自己的防衛,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所以較為在地的切入點就是紋身,未必全部人的紋身都有故事,但至少有一部分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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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一個人從頭開始經營一個 social media 並不容易,有甚麼契機促使你把心一橫開設 @inksofhk?
Ivan︰多多少少也牽涉到 2019 年發生的事。
大學畢業後,我從事金融行業,有一種很抽離的感覺,覺得自己的工作沒甚麼社會責任,光是幫銀行炒股賺錢,但對於社會而言,又有甚麼價值?一來想找到自己的定位,二來,另一種抽離感源於我不知道其他人的生活如何,或者他們為了甚麼而活。那時便想起了 Humans of New York,是否可以透過訪問形式,令我們和觀眾更加了解香港人?
2019 年曾看過高仲明的攝影展《港殤》,除了被咬去一隻耳朵的區議員(因初選案還押的趙家賢),其餘很多也是蒙面的、沒有身份的人。潛意識也會帶到我進入這個 project,我想書寫微小的,走在街上未必會被察覺的人,背後的一些感覺、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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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能否分享一些印象深刻的訪問經歷?
Ivan︰其中有個故事是頗初期訪問的,是住南丫島的男生,他爸爸有癲癎症,那次訪問相約在中環碼頭,往南丫島的碼頭外找凳坐下。男生跟爸爸關係不太好,因為對方脾氣有點暴躁,有天,就在市區臨入閘的一剎,看見他爸已在閘口裡面,他刻意沒有拍卡,因為他不想跟他爸搭同一班船,就去等下一班船。回到南丫島家,看見他爸癲癎症發作,送院後已經返魂乏術。我聽完就毛管戙,最令我深刻的是,雖然我聽了很多悲哀的故事,我可以想像到,男生就這樣看著他爸,做了一個可能遺憾一生的決定,一念之差,就影響到之後的人生故事如何展開。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訪問是,一名嚴重弱聽的受訪者,相約在受訪者打工的咖啡店見面,她請我喝咖啡。訪問時脫下口罩,因為她要依靠讀唇才能聽見我說的話。到她長大後教小朋友畫畫,小朋友問她︰「那個是甚麼來的?」她回答︰「幫助我聽見的東西,就像視力欠佳的人戴眼鏡一樣。」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小時候她的老師能夠如此跟所有人解釋助聽器,她的童年就不會有那麼多欺凌或不幸。悲傷的故事已經聽過很多,但聽來有一種淡淡然的哀傷,那就是一句說話的威力。
蘇︰曾經即使是熟人,也未必願意傾吐心事,尤其是紋身都是比較個人,如何打開他們緊閉的心扉?
Ivan︰我的訪問有兩種,有的是我邀約,有的是他們主動邀請,後者多數預計了訪問期間會挖出一些埋在心坎、最真摯、最痛苦的情感,不少人也會說到流淚。而我擔當的是聆聽者的角色。我覺得有時候陌生人,正因為不熟悉才會 open up,反而不會有熟人之間的介蒂,陌生人多半沒那麼 judgemental。
蘇︰跟受訪者會否有一種過客的關係?
是的,會有一種過客的感覺,尤其是聽錄音,寫文的時候,多數是晚上,因為我要上班(笑)。我的角色是訴說他人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多數是包含了很多痛苦和掙扎,家人、伴侶的生離死別、自己的不被理解、面對牢獄、面對抑鬱等身心煎熬。我站在一種旁觀者的角色,每次也要從故事抽離,是一件沒辦法但頗狠心的事情,但我清楚自己的角色並不牽涉在他們的故事之內,無法介入他人的生活,即使有人會走向墮落。
蘇︰紋身被某些人視為次文化,難登大雅之堂。在金融行業打滾,同事對紋身的態度是如何?可否談談你對紋身與歧視的看法?
Ivan︰公司也有人有紋身,在手腕的位置。從事金融行業的人普遍都沒有紋身,抑或不被看見,西裝革履上班,很大部份的皮膚也被掩蓋。香港的風氣日漸開放,已經不再是七、八十年代紋身必然與黑社會、黃賭毒掛鈎的論調,在街上有紋身的人也隨處可見。談到就業機會,除了創意工業,傳統的銀行、金融這類行業,依然對紋身存在少許偏見,當然我不會認同這種偏見是合理,因為紋身跟自身的才能沒有任何瓜葛,我會 acknowledge 這種偏見仍然存在,但並非牢不可破︰當紋身日漸普及的時候,到我們變成別人的上一代的時候,這種偏見便會漸漸消弭——這是一個緩慢的進程。
後記︰沒有紋身的紋身故事
「《JoJo的奇妙冒險》裡有項神器叫替身之箭。若被箭頭劃破皮膚,平凡人會染疫而死,被選中的則會覺醒進化——不是僥倖,是命運。或許,我們都被某些劫難選中過,曾經命懸一線,但到頭來既然死不去,也就必然地練就、頓悟了些甚麼。」
—莊正 @lester.zz
路人像凝滯淤塞的污水在城市的街道流動,沒有人看得見他人口罩下的神情,不過有紋身的人總會下意識打量彼此,從皮膚上的異色圖案推想對方的性情、喜好、靈魂的形狀和顏色。沒有紋身 Ivan 透過紋身去窺探、剖白他人的生活,他的快門定格在莊正身上幻彩的《JoJo 的奇妙冒險》以及《Rick and Morty》的熱情和本真;定格在母親罹癌的 Tam 背際屬於母女的一片海洋;定格在香港人因信念繁衍的黑色洋紫荊、獅子山和換日線。唯獨有一位相中人將紋身藏起來。某個多雲的午後他和呀嘈走上中大二號橋,她向他訴說上街的理由,背向鏡頭,鏡頭捕捉了一個沒有紋身的黑衣背影。她正面臨暴動罪,他上傳一張全黑背景代替,希望他朝她的紋身能夠跟城市一起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