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獨立發行商的告別式:里人文化LAST DAY

報導 | by  陳芷盈 | 2020-03-04

在市面幾近停擺的這天,一道舊式電梯卻在工廠大廈的密林裡徐緩上升,似是留戀著時光遺下的灰塵,老電梯在攀爬二十二層後不情願地打開,終是抵達里人文化「歇業清倉」的最後一天。


書本如同生命,道別必須莊重


走進書倉,卻不見歇業清貨的混亂和倉卒,架上書本陳列整齊,工人吸塵打掃如常,店員專注於整理書架,讀者分散在通道之間安靜閱讀,一切不慌不忙,即使數小時後便將結束,但整個空間仍在緩慢而平穩地呼吸,彷彿這裡是一般的書店而非書倉。


空間的重塑,原來以書與書的連繫來完成。法國當代文學教授皮耶.巴亞德(Pierre Bayard)在《不用讀完一本書》裡提到,在一個無限出版的年代,真正的關鍵在於「了解書與書的關係,而不是特定一本書」。這裡的書架,可以由海明威,遊走到共產黨,再到生態保育、末日、自由的議題,書店的選書員彷如一個敘事者,以書本說故事。而里人的其中一位選書員,就是業務經理梁裕基先生,他說,「要讓書帶領讀者行」,「即使清倉,也不等於做特賣場,買賣書籍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或許一間書店就應如此,在最後一天既要帶給讀者一趟有生命力的歷程,也要讓書本有尊嚴地離開 。



午後一時,清潔工人前來打掃老闆陳國華的辦公室。


由梁裕基與書店員工逐本收拾出來,帶領讀者行走的書架。


香港最蝕底的出版及發行商


大概是有這群熱切希望書藉被看見的員工,才能成就這樣不怕蝕底的「里人文化」。當三中商壟斷香港書業的印刷、出版、發行及零售市場,里人文化獨力難支,卻一直迎難而上,多年來竭力扶助本地新晉作家及獨立出版社。老闆陳國華秉持讀者為本的信念,曾幾近無償地協助《香港民族論》出版,直至印刷商不敢印製的一刻而止。在銅鑼灣書店的寒蟬效應下,唯獨陳國華敢助次文化堂發行《獨立》和《革命》兩本歷史書,亦曾在書展中,無償分出攤位予組成「出版前沿共同體」的17間本地獨立出版社。


可惜好人沒有好報,里人文化在一次義助出版中銷情慘淡,虧損甚多,同年更因PAGE ONE結業而損失近76萬港元。多年來資不抵債,加上香港出版市道低迷,即使曾六折開倉救亡,仍藥石不靈,手腳酸軟、無力再前的里人終究要關燈歇業。不過這天,向來健談的陳國華卻未有在場,也不知是另有要事,還是已不想談論太多。


書業寒冬,非一日之寒


里人文化宣佈歇業清倉後,不少同行大感惋惜,與其緊密合作的「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直指,未來幾年香港將會進入「書業寒冬」。本以為武漢肺炎肆虐,香港人除了撲口罩以外已不敢外出,怎料這天仍不少讀者遠赴而來,當中一位南亞裔中五學生,在一行行書架之中穿梭游移,說要尋找卡夫卡的小說。與其前來的另一位中五少年,平日是序言書室的常客,在網上得知歇業消息後,特意前來支持,最後抱著一整箱的哲學書籍,從偏遠的工廈頂層再輾轉回家。這一切彷彿肯定了里人文化的價值,但為何里人文化仍是捱不下去?


前來尋找卡夫卡小說的南亞裔少年。


書業寒冬,非一日之寒,梁裕基憶述,「97前後經濟好,書業蓬勃,現在整個經濟環境都不景氣,不只是單一行業的問題。」曾經,PAGE ONE開在時代廣場的citysuper旁邊,顧客逛完超級市場後,就會不經意地走了進去。只可惜,當年書店與超市分庭抗禮的場面已不復再,PAGE ONE結業後,出版業界也步入低潮。


書店、發行商與出版社,從來都是唇齒相依。每當有大型書店倒閉,書本就少了一個大型賣場,更甚是,壟斷市場的三中商,不但採取政治審查,更會優先推廣自家印刷、出版及發行的書籍,大幅減少採購自家出版以外的台港書籍,令到其他獨立出版社的生存空間所剩無幾。


書店不是周大福


香港書業被政治壓迫,讀者選擇權遭受剝削,要打破困境似乎遙遙無期。然而,首當其衝的梁裕基沒有過分憂慮,他說,「如果甚麼都不能賣,就等同要把一棵樹削枝去皮,最後只會餘下細小的一塊。」他又借周大福的例子,暗諷三中商書店以商業思維經營書店,缺乏生命力。「當整條街都是周大福,賣的東西都一模一樣,又怎能帶動顧客?客人光顧一間,就不會再去第二間。」


訪問期間,一位讀者在狹窄的書架通道走過,在書叢裡拿起了一本《香港本土論述》,梁裕基又突然打住,從容走了過去,娓娓道出書本的內容。相比起開在鬧市地面的三中商書店,離地二十二層的這個工廠區,卻更貼地、更親近,諷刺的是,這邊廂本土書商終究無法在文化狹縫中存活下來,那邊廂主宰全港近八成書籍流通的聯合集團卻把書倉搬到中國南沙。三中商把書籍送中的結果,已導致不少出版社需另覓發行與倉庫,有些更計劃結束生意,如何為本地書業建立一個更獨立自主、打破「周大福」般的壟斷模式,似乎已迫在眉睫,但換個角度,或者有危便有機。


傍晚時分,仍有不少讀者特意前來,有讀者更選購了一大棟歷史及宗教類書籍。


最後的禮儀師


晚上七時,窗外的陽光已全然消失,辦公室的玻璃門上,倒映出這個書倉與仍未離去的客人,玻璃門後那寬闊的辦公室裡,只餘下里人另一業務經理周逸明先生。他工作桌旁的書架上,是一本本由他親手製作的釘裝書,書的內容盡是他多年來整理的資料。他笑稱,自己未畢業就做書,做了一輩子,滿腦子都是書。言談間盡是對書的喜愛,這種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傻勁,自有一番浪漫。意外的是,原來頭髮花白的他與梁裕基一樣,早已退休,但做了一輩子書的人,離開了還是會再回來,到里人任職,既是幫助多年好友,也算是陪里人走完最後一段路。


梁裕基感言,里人結業,他最憂慮的是香港獨立出版社的前景,並指出香港獨立書業其中一個弊病,就是出版、發行和零售互相割裂。於是,在這最後的時光裡,他盡可能地推銷獨立出版社的書籍,希望會有其他發行商接手,更指里人或許已是最後一個會推銷書籍的發行商。這位最後的禮儀師,一邊為書店辦理告別的儀式,一邊仍竭力地,希望延續出版社的生命力。他說,當他回來幫忙時,很多前輩都說他傻,他卻如此回應,「你知道為甚麼要救一位絕症病人嗎?他可能還有未做的事,不能醫不了就放棄。」


然而轉頭他又笑道,「更何況,現在都未死,完結也不一定傷感,可能只是個段落。」


言談間盡是書的周逸明先生,後來他把其中一本手製書送給了筆者。


筆者說要為梁裕基先生拍張獨照,他便一手拿起這本《尤明實錄(特大本)》,說要順勢宣傳。


有人就有書


今天是里人文化歇業清倉的最後一天,這場書本的告別禮卻是莊重的。遠道前來的讀者,沒有因為特價發售而顯得隨意,每一本書都選得認真,珍而重之。里人文化的歇業,無疑是對香港書業的一大打擊,但只要香港尚有懂選書的讀者、愛惜書本的員工,我們或許未需絕望。在動盪不安之時稍作歇息,思考出路,總有機會重新出發。而老闆的不在場,恰好為這裡劃上一個未完成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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