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城市的「沉默」人物——訪詩人周漢輝

專訪 | by  黃柏熹 | 2019-11-04

「鴿子才踱進後街
你出現在背後喚我
問我為何愛望街角
告訴你有鴿子
但已走了」(〈鴿子——為小明子作〉節選


有說香港是一座大城市。繞過那幅維港兩岸的大型圖像,香港這個城市其實佈滿橫街窄巷,那是尋常百姓生活的場所,必須走進其中才能看見。

或許文學創作是一種認識生活的途徑。詩人周漢輝寫過基層生活,也寫過公屋詩系,最新出版的詩集《光隱於塵》有一首名為〈鴿子〉的詩,敘事者一邊看鴿子,一邊等待「你」,詩人以平實且富有耐性的詩句描繪這一個畫面,凝視與等待構成了故事的輪廓。

用電影的語言形容,周漢輝的詩就像一個凝望開去的長鏡頭,默默地凝視著生活諸相,並轉換成平實的詩句。在他筆下,街道、基層市民等地景與人物一一展現開來,但他不是全然抽離的旁觀者,他一再堅持把對象稱為「你」,視野因而轉換成距離的親密。

「街道是一個無限提供靈感的地方」

作家及評論人鄭政恆提到,周漢輝的詩歌風格有幾個基本面貌:信仰刻劃、想像與現實交錯、電影化的場面調度、賦體在地書寫、小人物生活百態。最新出版的詩集《光隱於塵》中,他把「鏡頭」挪移到舊區、碼頭罷工工人、城市的貓、老鼠和清潔工友上,仍然維繫著他和這些城市地貌、基層人物的凝望距離。

不過,周漢輝坦言,最初寫詩,其實是以一種「令人驚奇,把沒有關係的東西放在一起」的方法書寫,笑言這是一些人對新詩的印象,「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寫了一段時間,深感仍未能做到自己想要的效果,07、08年曾想過放棄創作,改變的契機源於一次讀到黃燦然的組詩〈芸芸眾生〉。

「黃燦然的詩用簡單的文字,寫低下層市民如何生活。這跟我以往一直追求的,句子很長、刻意求功的寫法完全不一樣;看後帶來很大的震動。原來平實的文字一樣可以觸動人心。」於是,同樣來自低下階層的他,便開始留意環繞自己的生活面貌,並以平實的詩句書寫出來。

後來便誕生了獲文學獎的組詩〈天水圍軼事〉--「你工作了兩三年,轉了六七個崗位/例必賣過麥當奴,當然為速遞向烈日跑過/難免整理過超市貨架,一定推銷過寬頻」(節選)。以觀察街道、留意生活軼事作為創作素材的方向,亦由此開始:「因為這種寫法很依賴觀察,你已經脫離了想像,脫離了意象的撞擊,所以觀察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街道是一個無限地提供很多靈感的地方。當然,對普通人來說,街道就是他們生活的場所,在寫作以外,真實的人的生命存在著動人的力量。」

透過寫作,穿越生活的普遍印象

誠如周漢輝所言,他的基層背景,跟他的寫作題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天水圍軼事〉裡描寫的天水圍曾因貧窮人口眾多、失業率和青少年犯罪率高企等原因而被稱「悲情城市」;詩集《光隱於塵》裡,也有一首描寫清潔工友的〈人鼠〉,以人與鼠的並置透射出基層工人的生活處境--

「街鼠
厭光折返暗處,穿入你
也熟悉的渠道,繞過一街食肆
背後,循著廢油飯汁
流通城內,百萬人步潮下
鼠腦也感知動脈與靜脈
劇脹,急縮,裂痛
像城與街就在體內拉扯」(節選)


香港常常予人「發達地區」、「國際城市」的印象,光鮮的衣裝下,卻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生活狀態,基層市民的困苦無法在諸種「發達」、「已發展」的普遍印象中顯影出來。周漢輝說,自己居住劏房多年,身受其害,故有書寫低下階層的傾向,希望為社會不公、貧富懸殊的社會境況發聲。「但我覺得,隨著時間變化、年紀愈大,我不會只看階級對抗,或是沒再那麼對抗性。」

「當我寫的時候,我會想有另一些角度。通常寫低下層都是描寫生活困苦、被人剝削,當然這都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總覺得會有其他部分,一個完整的人沒理由只有『我很慘』。」

這種生活的複雜性,也體現於我們對香港街道的印象上。周漢輝自小學六年級起居住在新界,自言不會到中環等「身光頸靚」的地區,寫作地景亦傾向書寫舊區。然而最近想法有所變化:「譬如蘭桂坊,對它的印象可能是性感的女士、喝酒至嘔吐的人,某一個中產階級。但那裡可能會有喝酒後替你清理玻璃瓶的人,一樣會有很多不同的風景。這不是什麼複雜的道理,就算是林鄭家裡也會有工人吧。」於是,觀察就成為了理解這種複雜性的重要途徑,透過觀察,可以穿越一個地方予人的特定印象,從而可以更廣袤的風景。

「由一個印象出發,把血肉交還一個地方或是人物,我想這就是我寫作的目的。」周漢輝說。

百萬人有百萬種生活的複雜性,更見於街道上的不同風景。周漢輝在屯門居住,寫下幾首以屯門街道為題的詩作,其中一首為〈代罪——致屯門仁政街,念城市所砍倒的樹〉,明顯帶有對城市中的植物的關懷:

「街道發端於細葉榕下
枝椏連接根柢,像樹中
長有亡樹,代城市贖罪」(節選)


詩中提到的細葉榕被列入「古樹名木冊」,就在他的居所附近。「那時候政府常常說要斬樹,我便嘗試用另一個角度去寫,把人的元素排除開去。其實街上沒有了人,還有樹,和天台上的狗,會有燕子飛過天空。這也是一種街道上的觀察,或是從創作上倒轉去想:如果完全不敘人的事,只寫靜物的事,會怎樣呢?」

從熟悉之地走進陌生之境

觀乎周漢輝的詩作,無論低下階層或是城市地景,都環繞著他熟悉的生活面貌。他自言,自己是傾向浸淫在一個地方,到一定程度的熟悉才能下筆的人。不過,在《光隱於塵》後,他開始嘗試走出熟悉的地方,到一些陌生的地方探索,尋找陌生境地給予的靈光。

「不熟悉的地方給你的可能純粹是一點靈光,譬如你在街上忽然看見的一些片段。」他提到去年曾到美國,看見一位盲人女生正在橫過馬路,馬路的對面是一座教堂,這個畫面立即觸動了他,隨後寫成一首講述詩人與盲人的詩作。「那時候我在想文學與真實生活之間的關係。當我看見那位盲人想過馬路時,旁人可能會擔心,但我覺得對於一個盲人來說,她可能已經非常熟習。一個盲人通過操練可以走到一個地方,就正如詩人不停操練自己的詩藝,去達到某一些東西。」

對他來說,到一個陌生環境創作,就如用素描、速寫表達。就如他所說的不停操練,因而打開了一道看見人與地景、地域之間如何互動的窗口,乃至短暫駐足,在短時間內尋找靈光一現的可能。從熟悉之地走進陌生之境,詩人的目光與步伐投向嶄新的場所,一切都是因為創作是世上最好玩的遊戲,樂而忘返。

或許更重要的,是周漢輝的詩作中鋪展開來,詩人與對象的關係。電影導演侯孝賢用鏡頭默默凝視,周漢輝則一再以第二人稱「你」開展詩的敘述,他說:「我很喜歡侯孝賢導演曾說到的『藝術就是距離』。以往我傾向熱情投入、充滿能量,自從轉寫平實的寫法後,便覺得距離很有用,距離令你看很更清楚。」「你」就像一個我認識的人,這個人並非「我」自己,可能是另一個「我」,但又不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他」。

這種距離,一再把詩人朝對象的方向拉扯,又必要的把他拉回來;像約翰・伯格說過,我們凝望的是自己與對象的關係。想像我們正在觀看一組電影鏡頭,畫外音一直滲進我們的畫面裡,「你」,他一再言稱。那個持攝像機和說話的人,就是詩人自己。


「太黑的夜
當光淹沒了形相
讓我為你掩眼
便見」(〈鴿子——為小明子作〉節選)


(原刊於「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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