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認為人生在世「沒有意義」?要是自己「沒有出生」會更好?甚至覺得「人都不應該存在」,世界才會美好?這種厭世的態度(反出生主義)其實在各民族的宗教、哲學、文學裡都有記載,包括否定自己誕生的「否定出生」和否定延續後代的「否定生育」。森岡正博以歌德的《浮士德》(Faust)作引子,看見眾生往往在肯定與否定出生一事上,拉扯終生。
書中從南非哲學家貝納塔(David Benatar)的反出生主義展開否定出生的哲學論調,他指出人生只要出現一丁點壞事,在邏輯上便足以證明存在的人生一定比不存在的更糟,人們亦不應再生育。
「一切生命的本質即是痛苦」的想法雖然引人共鳴,但說出這句話的叔本華進一步認定,這個痛苦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糟的一個,因此「人」不如自始不出生。又由於壞事與好事因性質不同而無法相抵,所以壞事的存在叫「世界」也不值得存在!叔本華那一套對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的「無意志」追求,亦滲入佛洛伊德對有機生命以死亡作為目標的構想,他曾把死亡驅力稱做「涅槃原則」(nirvana principle)。
森岡認為是對現狀的焦躁,才教人去想像一個比現在的世界更好的「否定出生」可能世界,即去問那些無用的「假設性問題」。藉由古印度教《奧義書》的生死觀,點出「真我永不滅」,即任何反出生主義都遺憾地無法除去「存在」,森岡以此引導讀者從厭世論調轉向「肯定出生的哲學」!
為此,他亦從哲學層面重新檢視哲學家們因情緒干擾而產生的錯誤推論,說道:
根本不可能比較『我所生存的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這兩個世界的好壞。原因在於,要比較世界的好壞,這兩個世界必須在屬性上處於同一水準,但實際上這兩個世界在屬性上並不相同。
森岡認為,當人能夠接受正確的思考,就自然會活出「肯定出生」的生活態度,就像尼采「全然肯定在此世生存」的態度。
然而,想純粹以哲理或邏輯去扭轉受苦的人們在情感上認定的事,作為心理治療師的我看來,機會比較渺茫。但也許我們可以先從臨床角度,思考是怎樣的心理狀態會導向反出生主義,進而瞥見肯定出生的心理基礎?
否定出生的哲學家——我視為極致化且理智化的厭世者——大致分屬「心理受虐」(psychic masochism)一類,他們以證明「人最好不存在」為樂,就是某種在自毀中獲取快感的心理動力。也許違反直觀,但厭世者其實如精神分析師芮克所指,都是樂觀主義者,心裡對最終勝利保有絕對的希望。
很難想像?厭世者可是至少為自己活在無法接受的現實世界,找到一種精神勝利,即「否定出生」終必辯贏的希望,他們渴望這如同死後的勝利。換言之,要是最終勝利沒有以某種方式被期待著,極致厭世者又為何、以及何需思考與書寫下去呢?就這點而言,他們無比樂觀!
然而問題正在於,這個想法必須等思考者不存在時,才能得勝,即人必須從哀怨的受虐端翻越到毀天滅地的施虐端,才能保證最終勝利的希望。這裡的弔詭是,若是「否定出生」值得追求,便代表最終勝利的「希望」得在厭世者的「自我所不在的世界」才能「存在」,亦即「希望/自我」無法於「自我所在的現實世界」存在!
森岡做出了相關的提問:「如果我試圖正確地完成『如果我不曾出生』這個反事實的想像,那麼目前正在思考的『我本身』,存在也將被抹去。」——箇中奧妙,我們再從「心─身」學問來窺探。
絕大部分人不會是極致厭世者,其實源於我們感到心靈多少能夠安居在身體內,生命在安穩的世界中值得活著。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指出,心靈(psyche)的基礎是軀體(soma),唯有心靈安住(indwelling)在軀體之中,「自我」才能於「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中存在。否則,自我就只能活在非自身、非現世、非存在的別處。
心─身的緊扣、鬆散或失聯,反映在心靈能否安住於軀體的程度差異上。要是心─身一直分離(depersonalization),自我便流離失所,人們可能認為自己在樹枝裡、在家俱上,唯獨不在自己身體內,就像一些精神病患者所經驗到的那樣。而沒有身心症狀的極致厭世者,則是用思想把自我與希望,置放到他並不存在的另一世界中保護起來,溫尼考特稱之為逃向理智化(intellectualization)。
從那些否定出生的厭世個案身上,我都能聽見早期家庭照顧失敗,並引致理智化的故事。他們可能會說:「我活著都找不到希望,怎麼可能把另一個小孩帶到這沒有希望的世界呢!最好世界上所有人都去死一死!」如果這算是可惡之人,亦總有可憐之處,他們其實長年受焦慮折磨,卻無力招架。
同理,被現實與不公打壓的人,若一直無法得到理解與援助,也難免會產生類似的想法,社會弱勢的厭世態度有其道理。理智化雖然防止主體進一步的崩解,代價卻是與內心、與身體、與他人、與世界的關係斷裂,也難以欣賞現實的各種性質與體驗——這不就是厭世哲學家們的剪影嗎?
森岡認為厭世者需要邏輯正確的思考糾錯,但思考只會進一步加強理智化的防衛。因此,我認為他們需要的,更是感受到心安住於身的療癒經驗。別忘記,雖然極致厭世者對眾生乃至世界的存在都作出否定,但他們所說所做的背後,仍是跟所有人類一樣:希望被愛,安住此生!
為了論證肯定出生的哲學,森岡先從《浮士德》、《伊底帕斯王》、《哈姆雷特》、《聖經》的故事裡提煉架構,再來回比對東、西方哲人的思想。他也揉合不少日本哲學家的研究來回應各方觀點,不論知識饗宴或思辨過程,皆留待讀者細閱與贊賞。
在結束前,我想不顧邏輯地問、但用安住的心去回答兩道有關愛情的假設性問題,以此作為對森岡寫出這本精彩著作的回禮:
假如有另一個世界,讓你跟已分別的某位最愛廝守終生,你會否定現存的世界嗎?
都不會!如果一直相愛,我就無法體驗思念、珍惜與後悔之情,更不會發現我是如此的不懂得愛。即便要再次分離,我也願命運毫不更改地重演,因為,要是未曾痛心的錯過,又怎麼證實我們深愛過?而我又怎能學會該如何去愛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