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步伐過度一致朝著夕陽奔跑,繼而高呼親情萬歲的日本電影,不能說從不感動,但從來有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抗拒。由中野量太執導的《淺田家!》,起初確實令人有這樣的錯覺。獨立電影出身的中野量太,從早期代表作《幫老爸拍張照》到近年頻頻獲獎的《幸福澡堂》和《漫長的告別》,便幾乎都是以親情、家庭為題,儼然是個「溫情派」導演,但這部改編真人真事的淺田家的傳記電影,卻在複述同一主題以外,有著中野量太過去作品所沒有的意外轉折。
故事前半段溫馨胡鬧,講述淺田家的小兒子政志(二宮和也飾)從小熱愛攝影,除了天賦異稟,更喜歡三不五時拍攝各種趣怪家庭合照。在大學讀攝影,教授叫他以「如果人生只能再按一次快門」為題目,交一份畢業作品。男主角幾乎想都不想,就是拍一張全家福。中野量太有意將淺田政志的事跡拍成電影,本身不難理解,全片就以政志為老父準備喪禮上的遺照作開場白,情節跟他自編自導的《幫老爸拍張照》有許多呼應之處,而且都圍繞著失憶、失蹤、即將消失(死去)的父親。但必須強調,只是故事的前半段而已。
長大之後隻身到東京打滾,以攝影謀生,跌撞空轉幾年,遇到冷嘲熱諷,但亦有人鼓勵賞識。政志的際遇,或許是眾多年輕攝影師的寫照,但其實這些都不是故事重點。可能因為我完全沒看過電影簡介,更覺得那是一個非常突然,而又突然得尤其寫實、震撼的轉折位。當男主角踏出創業第一步,以為眼前就是夢想與現實的鴻溝,想要鼓起勇氣跨過去之際,卻有一股巨浪將他的人生、甚至將整個故事沖散。三一一事件。沒人預料到的空前災難,勢不可擋的毁滅性衝擊,改變了男主角的人生規劃,更改變了他對攝影的看法。
原來所有被重視與掙扎的事情,在洪水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迷失之中,政志放下了所有工作,留在東北參與義務救援,而電影本身同樣放下了前面以超過一半篇幅的嬉笑怒罵所鋪排的家庭、情人、工作、夢想等等主題。《淺田家!》後半部分一下子變得相當沉重、安靜,從此跳出了中野量太過去作品常見的「溫情派」套路,再沒著墨於其他枝節,主角眼中,只剩下災後餘生的細碎日常。但其實他什麼都做不到,就只是跟幾個志同道合的自願者,整理瓦礫中撿拾的幾萬張照片。或者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選擇成為留下來的人。
如兄長幸宏(妻夫木聰飾)所指,政志是有一點藝術家脾氣,從來不願意多按快門,卻喜歡鑽牛角尖探問有什麼事情值得按下快門,即攝影的用意。小時候看海發呆,到看著海嘯過後的滿目瘡痍,政志心中的攝影意義,便從過去對於父親的仰慕,或一種私密的、家庭的個人情感,轉移到災難時代裡守望相助的關懷之情。攝影意義的轉移(對照了故事主題的改變),讓《淺田家!》不僅比中野量太過去作品更具深度,還展現了較少於三一一傷痕作品看到的細膩觀點。或因為它的視點獨特,倒沒有令我聯想到其他直接觸及三一一事件的作品,反而在同樣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毒水曝光》(Minamata)裡,對攝影意義的轉移便有著另一種見解。
美國傳奇攝影師 Eugene Smith(Johnny Depp 飾)年輕時曾經做過二戰戰地記者,於新聞攝影界早負盛名,然而,在講究銷量和商業價值的傳媒工作之中,他逐漸失去創作靈光,最終變成酗酒懶散,欺世盜名之徒,他一貧如洗,窮到連自己相機都賣掉。對他來說,或者攝影再沒有任何價值,卻在窮途末路之際遇上人生另一轉捩點。Eugene Smith 於 70 年代到訪日本水俁市,深入化工廠取得獨家照片,踢爆了黑心企業的鉛毒醜聞,不但為水俁市的受害者伸張公義,而當時拍攝的經典照片《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其實亦替 Eugene Smith 拾回主流美學和商業計算以外的攝影意義。
攝影師用鏡頭說話,以底片成為歷史的底稿,將真相公諸於世,這種專業精神固然值得佩服,正如電影《毒水曝光》本身亦明顯借古警今,批判三一一事件帶來的福島核廢料污染問顯。但相對這種宏大而崇高的使命,《淺田家!》彷彿在反問,為慘酷的歷史留下見證是否攝影的唯一意義?至少故事之中,男主角對攝影的意義別有一番領悟。打從男主角來到東北受災區,便幾乎沒將相機拿在身上,他最終只是拍過一張照片,為一個失去爸爸的小女孩拍攝一張全家福。
其中有一幕,雖然一閃而過但令人印象深刻。本身已是得獎攝影師的政志,見到幾個可能是報館或雜誌派來的同行,他們來到災區,用鏡頭不斷拍攝那些正在頹垣敗瓦中執拾殘餘物資的災民。也就是我們、全世界旁觀者於往後多年爭相流傳的那些「劫後餘生」的照片。政志不禁回頭多望了兩眼,似是鄙視對方所為。從某個角度來看,揭露歷史真相的偉大使命就是如此冷血和低賤。但他又撫心自問,面對如此一場世紀災難,攝影師有什麼作為?除了作為現實的刺針,除了做戰地記者,用相機還能傳遞出什麼訊息?正如將瓦礫中找到的照片清洗乾淨,貼滿一幅牆又再貼一幅牆,其實照片中的人已經不在世,將照片掛出來,都不外乎自我感覺良好,說服自己傾盡全力,算是為災區做了善後工作,其實又有什麼用?我沒有親身感受過日本東北的災情,但此情此景,總教我想起另一場發生在香港的災難。類似的問題都曾經一直在腦袋翻動。
亂世之中,難免會覺得拍一張照片,或者文字,或者音樂,甚至任何形式的創作,都至少是保存人性的證明,有著一份紀錄歷史的使命感。但有時使命感只是殘酷的幻覺,甚至大部份時候都顯得冷漠,你參與其中但其實你只是站在拍攝者、紀錄者的位置,在某些人眼中,你並無真正參與,而是最無人性的旁觀者。電影雖然抒情,但一直暗示著男主角很在意拍攝者介乎旁觀與參與之間,那微妙又孤單的距離。你會因為眼前的畫面而被觸動流淚,但在按下快門那一刻,必須保持冷靜,抽身後退。攝影師如何令自己在場、參與,是《淺田家!》和《毒水曝光》都在追問的事情。Eugene Smith 獨自關在黑房裡沖洗底片,像一個儀式,他要親手觸摸照片中的事物,才能成為真正的參與者,洗煉出有如自己在場的照片。政志和自願者們徒手洗淨泥濘中的照片,像一次「再沖洗」,親手召喚逝者的記憶,而歸還遺照大抵只是災後一個漫長的療癒儀式,但有人參與,有人在乎,其實已超越照片本身所盛載的意義。
從《毒水曝光》的傳奇攝影師到《淺田家!》的攝影傻瓜,都沒有離開同一個疑問。要為什麼事情而按下快門?當所有歷史傷痕都會被抹走,而在今日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連相機快門都只不過是裝飾的時候,便成為了一個更少人會認真看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