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評《虛構的幸福》

書評 | by  蘇苑姍 | 2019-04-24

虛構,意味不曾存在。通常指背離現實,憑空編造;但文學中的虛構,卻植根,並超越現實;而幸福,則意味生活在一種沉醉狀態;兩個詞語結合,大概生出一個模糊概念,及一種混沌能量。


Let it be[1],Let it go[2],正即是反,反即是正。一如本書的雙封面,釋出「虛構的幸福」的雙重解讀——「幸福」不過虛構;「虛構」的過程帶來幸福。呈現虛與實的一體兩面,或,兩者並存的弔詭。


「虛構的幸福」寓意多重,予人想像空間。六篇小說,六個兒童故事,四個講座,這本結集像一面多棱鏡,展現出多重視野下的立體香港。而閱讀這樣的結集,某程度上,就是以虛構趨近真實的過程。


當年,今日,Let it be

是次小說創作比賽,設限於「香港真實歷史事件」。但歷史事件有其公共面向,故這不僅關乎作者如何處理過去,更關乎,如何處理歷史的複雜面向。


鄭華珠的〈夏令時間〉以落雹為後面的悲劇作鋪墊:製炸彈與修鐘錶,時針與分針,小說以追逐時間的意象,隱晦連結當年轟動一時的六七慘劇(北角一對八歲及二歲姊弟被無辜炸死)。如在當下與歷史互相凝視,寫出生命的交錯與止步。


以石塘咀為座標的〈但我只能歌唱〉,則寫三十年代廢娼至後來廢執生的時代交接。Oychir對歷史細節甚為敏感,以燒衣、福德宮、戲班學藝等歷史切片重構出舊日氛圍,讀著如隨時代變遷,在石塘咀穿梭。


黃怡的〈看更〉寫三十年代西環煤氣鼓爆炸殉職的南亞裔看更,一個現今的看更,及一個看貓的女大學生,洗練地發展出兩個平行故事。小說除了寫出地方的變遷,更點出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點滴,像兩個時代互相對話。


陳韻紅的〈1857年1月15日的麵包〉是一頗具荒誕色彩的作品,小說以飢餓為病,寫一八五七年裕盛辦館毒麵包案。從當下食物、城市發展等,挖掘出歷史的底蘊。麵包成為維持生命與毀滅生命的象徵,凸現現實中的荒誕,有種黑色寓言的氛圍。


〈睹轉〉寫城市轉變,小說以一九六零至二零一六衙前圍村清拆事件為重心,旁及廉署成立,及圍村丁權等歷史事件,把時代記憶置於當下現實。結構看似鬆散,卻有意無意地呼應城市的顛沛流離。結尾圍村被夷為平地,感受到深重的歷史嘆息。


〈球賽〉也是給出一種關於轉變的思考:由二零一二年七一遊行寫到二零一六年旺角騷亂;從「和理非」到認同流血,結局卻發出「世界還能如何相信」的無力感受。梁莉姿把抗爭者的心路歷程清楚記下,顯示對未來的躊躇或追求,更重要的,是青春的證明。


六篇小說皆以城巿蛻變為大背景,從小人物視角進入歷史,打撈逐漸消失的事與物,見出香港「當年,今日」的面貌。但歷史不能重來,我們惟有從中假想未來。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揭開糖衣之後,Let it go

兒童故事徵文比賽以「虛構的幸福」為觸發點,寫的是揭開糖衣後的失落,帶出成長與反成長的辯證關係。


張浩嘉〈子恩的第一口咖啡〉寫十二歲時在快餐店喝咖啡的成人禮。故事借咖啡的苦澀,詮釋複雜的成長之味,描繪屬於少年內心的隱微糾結,流露出徬徨無措的成長感受。


梁璇筠的〈校車故事〉以偏食車厘子開篇,記述兒時與新來的校車叔叔,及三隻兔子之間的短暫相處。兔子走失,然後意外死去,似乎象徵成長必經的失落。結局換去兒童故事常見的陳套光明,並向司機叔叔致以真摯感謝,這種善意,換來另一種溫暖明淨。


呂少龍〈成長片段〉畫面感強,寫母子間聚少離多。用航拍機的畫面填補了記者母親的「不在」。其中,男孩狠狠刪除媽媽的片段改拍小蜂鳥,見出成長中的某種順從與反叛。


張佩玲〈再見幸福〉刻意點出種種生活中的「小確」「小幸」:如一家人吃紫薯雪糕,爸爸送上學等溫馨片段。故事雖以父親的幽靈貫穿,但沒有點染喪親之痛,更藉由種植草頭娃娃,形成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廖銘輝〈誰明驢子心〉翻新傳統寓言「父子騎驢」。故事除了著墨父母的反覆嘮叨,求學只是求分數的思維外,亦寫父母間的感情,兒子的考試壓力,從中見出當下學童的成長之難,引人反思。


霍梓楠〈乖仔啟示錄ONLINE〉則進入虛擬的打機世界,故事以「打機語言」建構,寫父親設計遊戲教兒子如何做「乖仔」。結尾由母親一句「打埋呢鋪飲湯啦衰仔」拉回現實,呈現孩子與父母之間的拉鋸。

兒童故事不是童話故事。讀兒童故事,其實亦折射出這個城市的過去與未來。從第一口咖啡寫到打機世界,從校車、家庭故事到寓言新編,六篇故事,不約而同地揭開童話的糖衣,見出成長/反成長的一體兩面。不過,let it go~let it go~之後,其實是Here I stand in the light of day. Let the storm rage on. The cold never bothered me anyway…


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文學一直處於虛/實交界,而寫作,就是對現實的越界[3]


影片結尾,我們常會看到「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的字幕。強調純屬虛構,彷彿忘了,虛構中必然會有可感知的真實,一種內在真實。


駱以軍於講座中說道︰「虛構是非常耗損的,並不是那麼雲淡風輕。」但虛構的重量、那下沉,其實已串連起四處散落的故事,令我們在虛構中見出雷同。正如《虛構的幸福》這本結集,雖以「虛構」為關鍵詞,但文學的虛構,必會「巧合」地回應時代的痛處,並嘗試,允諾幸福。


[1] 小說創作比賽結集的副題是Let it be

[2] 小蜂鳥兒童故事徵文比賽結集的副題是Let it go

[3] 「文學的存在不是為了告訴我們事實為何。當小說被置入某個特定的脈絡中,其真實或虛假就不再是重點。要緊的是,小說如何在想像的邏輯裡行動,而我們如何對之做出詮釋。」

Terry Eagleton《如何閱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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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姍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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