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十,祈禱,兩手之間有道裂縫——讀魯西迪《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

書評 | by  蘇苑姍 | 2019-04-24

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加起來,剛好一千零一夜。


談起《一千零一夜》,重點當然是說故事。跟名作《午夜之子》一樣,魯西迪(Salman Rushdie)再次取其敍事結構,從故事裡生出故事。讀著《兩》,我如在俄羅斯套娃裡,層層旋開後,像一種重現現象似的,將世界的不同影像重現,自己則一層一層縮至極小。


我不是魯西迪的忠實讀者。對我來說,其筆下的魔幻世界是個吸引卻不易進入的空間。吃力讀完《午夜之子》後,有句話卻一直印在腦海,並成了護身符一樣的存在:「我可以肯定告訴你,要想理解一條生命,你必須吞下整個世界」。我想,這話可以成為《兩》的註腳。


吞下了整個世界

讀完《兩》,我有點失語般的混亂,似larger than life的波瀾壯闊,華麗炫耀又虛無。或許,混亂是因為世界太大,生命的組成元素讓我們難以下嚥(愛、信仰、正邪、真理、世界本質、宇宙生成……)。所以,魯西迪唯有轉向,寫歷史、宗教、哲學、神話、文學、流行文化、甚至偽學術、性、暴力等具體事物,如同面向文明史,求索。或說,切件,再吞下整個世界[1]。因此,有論者說這本小說故事太多,野心太大。但魯西迪卻說這是自己最好玩的作品,並說:人生何處不故事?


《一千零一夜》中,故事是雪拉莎德唯一的希望,而《兩》像它的變奏。小說的時間維度從公元前十二世紀寫到公元三千年:由精靈公主杜尼亞與哲學家魯希德相愛、生子開篇,然後一躍到離我們不遠的未來:精靈世界與人類世界之間出現裂縫,兩邊展開了一場正邪之戰,經過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世界重返秩序。小說假借過著美好生活的未來人類之口,回頭審視歷史,猶如逼視「我們身處的這個異象蔓延,一片混亂的世界」,是一則把當下高度濃縮的寓言。


二分世界:「理性沉睡,召來群魔」

的確,離開宗教無法談魯西迪。


「理性沉睡,召來群魔」。魯西迪開篇已奠下懷疑神的基調。以哥雅版畫《狂想錄》這句作引子[2],讓我想起以哥雅生平為藍本的電影Goya's Ghosts,亦是講述宗教為剷除異己,施行荒誕的暴力。二人要嘲諷的,其實不是信仰的本質,而是信仰的變質,像他在小說寫下,「宗教讓人離開神」。


但魯西迪與哥雅不同,他不只要喚醒理性,更批判只剩理性的世界。而信仰/理性是小說的最大詰問,「科學能夠解釋一切嗎?宗教呢?」他刻意呈現精靈世界與人類世界之間的對立,是在泯除這道無形的界線,把批判的矛頭直指有神/無神的極端二分。


故容我這樣理解,《兩》就是一本關於二分法如何撕裂當下的小說。所以,故事必需回到分裂的源頭,才可揉搓兩條悖反之線,平行鋪出世界的出口。


有神:「天災人禍有幕後黑手」

在追求絕對真理的路上,容不下相對主義,虛無主義。或說,容不下更根本的,有神/無神二分。


好奇翻查資料,原來世上七十五億人中,約有五十億人相信有神存在。記得小時候聖經堂聽過善惡樹的故事後,覺得不寒而慄:原來一棵在伊甸園正中央的樹,竟可致人於死。其中寓意大概是:所謂天堂,其實是一個罪惡陷阱,一次陰險試探。


遇上災禍,宗教常說「彰顯大能」。Richard Dawkins[3]在《上帝的迷思》[4]亦說過:「上帝是一種錯覺」,「天災人禍之時,容易引發人的信仰危機」。小說中,魯西迪更諷刺地說:「天災人禍有幕後黑手」。所以他索性讓「世界失去支撐,把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全部推翻,權力、文明、律法,全部推翻」。因為神是個「縱放的超自然怪物,不是解放者,而是毀滅者」,「神覺得沒有問題的話,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更反諷地說:「奇蹟,是隨自己意願改變自然準則」。


當然,一些信徒會像艾拉——不喜歡結局不快樂的書,相信正能量,相信所有逆境都能轉化為優勢。甚至加薩里——不容任何人質疑神的權威。但我卻更認同,如此是「非常詭異的喜樂」。宗教最隱秘的盲點,是神的「大能」必然超出人類預算,更無法訴諸言語形容。而且,人不僅要正確「翻譯」神的語言,更必需為各自的神而戰。於是,這不僅牽涉到巴別塔般的語言問題,更甚的,是《羅生門》的問題:每個人都相信各自的真理,真理卻消失於密林。


也許,宣稱擁有「大能」的,不過是戴上「神」面具的人罷了。是以,「一名信仰者,啟發無需信仰的想法」,「關於神,我們一無所知」。


無神:理性無法追問種種問題

我常覺得,人類只是帶著宗教驅力,去追尋一道解釋一切的方程式。

宗教是一種,理性又是一種。


我設想一個只有理性的世界,想著想著,就成了小說中的「愛智小姐」(阿莉珊卓):沉浸抽象思考,鑽研悲觀主義,深信人生的荒謬性,快樂與自由無法並存。即使造成不快樂的原因都不存在,還是有辦法讓自己鬱鬱寡歡……然後,我抽離,代入魯希德:一個由「理性,邏輯,科學」撐起思想三根樑柱,只想到自己的理性(冷血)之人⋯⋯無論代入哪個角色,都覺荒謬。


殘酷的天災人禍;戰爭與屠殺無休無止;馬克思、尼采、佛洛伊德一致宣告無神,不都證明了宗教的荒謬嗎?但是,不斷嘗試用科學事實破除對宗教的崇拜、挑戰千年累積的信仰,把理性當成唯一真理,其實又是不是把光譜推向另一極端?「當現實不再有理性可循,甚至連可辯論的空間也可棄守,一切變得恣意妄為之時,人該如何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即,我們該如何生活在我們這樣的時代?


傑若尼莫,維根斯坦,The sound of silence

或許,我們可以像飄浮的傑若尼莫先生:離地半寸,接受不確定,同時藐視一切物理定律。


我想到維根斯坦[5]——在科學理性主義與宗教信徒之間的人[6]。他在《邏輯哲學論》曾說:「我們感受到,即便自己能回答種種可能的科學問題,卻仍然完全無法觸及我們的生命問題」,「凡是可說的,都可說清楚,凡是不可說的,都應保持沉默」。


沉默隔離了可說,與不可說。想起The sound of silence,當我們各自膜拜信仰的神,悲劇卻一幕一幕在人間上演,但所謂「神」的話語,其實是寫在地鐵上的塗鴉,貧民的走廊,及,各種沉默之中[7]


人皆有上帝,雙手合十,祈禱

詩在沉默中出現,神在沉默時降臨。所以沉默並不是麻木,它是一種語言,是人對信仰本質的呼喊,比較接近大音希聲。

在苦難面前,神沉默;人,沉默,然後祈禱。


《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以精靈開始,最後回歸到人。它如此作結:

多數時候我們是快樂的。我們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有時候我們期盼夢的歸來。有時候,因為我們還沒有完全擺脫變態本性,我們渴望夢魘。


這讓我想到兩個問題,一個悖論:

你相信世界會變得愈來愈好嗎?

你相信自己會變得愈來愈好嗎?

我們大都認為世界會變壞,自己會變好。


「人皆有上帝/翳我獨無/上帝說/係你自己攞嚟嘅/……這痛苦/Nobody knows /but/耶穌[8]」。有神無神,非善非惡,我雙手合十,祈禱,並發現,兩手之間有道裂縫。


[1] 有人說這本小說像卡夫卡式的Marvel Comics,但我覺得也有點似寶萊塢電影。它比《午夜之子》更鬆散,有一種苦難混雜喧囂的熱鬧。當然魯西迪有一定的哲理深度,不只是寶萊塢式淺層遊走。

[2] 畫中以畫家伏案沉睡,隱喻理性沉睡;他身旁怪異詭譎的巨貓、蝙蝠、貓頭鷹,隱喻宗教極端主義。

[3] Richard Dawkins是進化論生物學家、無神論者。他表明:上帝是一種錯覺。無論是宇宙的起源與運行,生命的發生與演變,還是道德的敬畏與維護,諸如此類問題不必由宗教承擔,並相信科學是唯一的真理。

[4] 書中分析了宗教如何促成戰爭、煽動歧視,甚至虐待兒童。他認為對宗教的狂熱信仰不但是錯誤的,更可能是致命的。

[5] 作為哲學家,維根斯坦沒有如極端的信仰主義者否定理性的作用。在他看來,科學/宗教,或其他世界觀是彼此交疊,都是生活形式的一種。而每一種生活形式,也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釋世界的方式。

[6] 雖然維根斯坦沒有明確表明宗教立場,但從他的著作可窺見其對宗教的看法。

[7]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out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 said "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 of silence

沉默在The sound of silence裡指社會主流對不公平現象不敢發聲,形成壓抑。

[8] 節自飲江〈人皆有上帝〉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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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姍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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