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曉陽重寫《遺恨傳奇》的消息傳來,難免令人暇想連連。一來因為《遺恨傳奇》是鍾曉陽封筆近二十年前最後一部作品,一度標誌著她無法走出自己創造出來的文字陰霾,不得不暫別文壇;如今重寫,對作者本人和一直期待她有新作的讀者來說,都該是一件大事;二來年前她重出江湖續寫《哀歌》(成品《哀傷紀》),被視為延續了某種傳奇(故事裡的,更有故事外,關於作者本人的),這次她擺明車馬,從原作斬去「傳奇」二字,可會有甚麼微言大義?尤其是對於一度被歸類為「張(愛玲)派」的「才女書寫」來說,傳奇退場本身,大抵就有一定程度的詮釋意義。
由舊作《遺恨傳奇》到新作《遺恨》,鍾曉陽保留了基本情節和時代背景,故事是同一個故事——講述男主角于一平在香港主權移交的「大時代」前後,捲入富戶黃家的家族鬥爭,經歷種種情仇愛恨、爭奪財產的糾纏,最後為了守護所愛,誤蹈陷阱,被害亡身,遺下未出生的孩子,以及種種未完的心願。舊作裡,遺恨的固然是主人公本身,也是他折射出來的香港中產意識,在行將消逝的美好及捉摸不定的未來面前,只能以「傳奇」的想像,為自身立碑。
重寫絕非單純的重複,它勿寧可以是一種反覆其上,日新又新的操作,特別是故事出版和對應的時代正好是香港主權移交前夕,而今天香港已變成一個我們都不(願)認識的地方。黑格爾嘗言:「重複就是創造。」細讀《遺恨》既是重讀《遺恨傳奇》,也是在舊文本舊氣氛之上迎接那「新」,而那「新」,明顯會在並置和對讀新舊文本的過程中體現。
是的,重寫的操作本身已鼓勵讀者對讀,而對讀在在鼓勵發現差異。那麼,新版和舊版的差異究竟在哪裡呢?
答案當然是放大,全方位的放大。
舊作題為「前事」的文字,新作變成第一章,於是整本書就由九章變成十章,每章的字數也大大擴充,令原本只有三百一十五頁近二十萬字的小說,變成一部四百三十七頁三十萬字的長篇。內容上幾乎每一個細節都加強了,例如舊作開篇講一平去見姑母于珍那個「晴朗的下午」,一平收到電話不旋踵就在姑母家門前與她相見了。新作則詳細描述他坐甚麼車,從甚麼地方上車,車程經過了甚麼地方,甚至時間和光線都確切標明了(下午四時;「陽光照得萬物皆輝煌」)。
接著,是情節所涉財富都有所「升值」,例如舊作裡于珍只為一平和寶鑽各留下五、 六十萬元加一些珠寶,新作就成了整塊可建築二十棟各值千萬洋樓的地皮;程漢擄走小龍要贖款二百萬元,在新作變成五百萬等等。由於故事的時代背景不變,故此,那與考慮通貨膨脹而調整無關,而是直接把角色要處理的財富和置身的階級升級,把故事的家族鬥爭主軸基礎提升起碼一個檔次。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敍事角度的放大。舊作雖用第三身敍事,但主要敍事角度都是跟隨男主角的。在小說的卷首語裡,舊作那「不知道一切錯亂何時開始成形」,「不知道因果種子何時種下」的主體是一平;新作則成了「無人可以說出完整的故事」,是完全跳出來的全知角度。篇首講述一平的父親參與保衛釣魚台運動,舊作是從一平(當時十一歲)的主觀接收、感受,聽見父母的竊竊私語處表現其不安,側寫事件;新作則直接這樣寫:「一九七一年,于家經歷另一次變故,從不曾涉足任何形式政治的于強投身於一場政治運動中,舉起標語牌加入遊行行列,抗議美日簽署的釣魚台協議。」(頁26)
《遺恨傳奇》封面
也是這個緣故,舊作在一平身死之後,便自然結束。他中槍倒在血泊中的垂死想像,為全書譜就一闕浪漫而傷感的尾聲;他想像未出生的孩子的發育,孩子未來在海邊跳躍奔跑,山林潮汐,松濤地籟,儼然是替一平奏出的安魂曲;「不知多少年後那個孩子的母親會對他說出一個謊言[…]他會想念素未謀面的父親,眾人都誇說他是個多麼英明有為的青年[…]他是多麼英勇和慓悍,縱然最後不免身死,卻死得像個英雄。」(頁315)鍾曉陽寫道。
來到新作,一平中槍只輕描淡寫了一段,垂死意象收歛至幾近貧乏,卻由於敍事脫離了一平主體,作者得以大書他死後一年後的事情。之後整個第十章詳細交代寶鑽如何帶著遺腹子到巴西去,盤算即將實行的復仇大計。全書以不知何年何月她會回來,「我要報仇」這四個大字作結!
第三身的敍事以第一身宣示包抄,雖然仍算隱藏在寶鑽的承諾之後,在一個冒號下面,然而,「我」要跳出來的強烈,令閱讀新作的讀者無法不動容。舊作跟隨一個男子敍述的種種操作種種遮掩,來到新作已禁不住褪下帷幕。傳奇不再,因為鍾曉陽已無意為悲劇英雄立碑,甚至對揭示「英雄」背後的冤帳業力稍減興趣。放大敍事點,令原本還算收藏得好好的「我」毋須汗顏,直截了當的盟友,無非是表達的(強烈)需要。
故此,新作把舊作全方位放大的矢向,最終落實為鍾曉陽出版前也在在強調的「傳奇不再」。傳奇是甚麼?傳奇當然就是舊中國的小說——唐宋以降文人和說書人引導讀者大眾浸淫其中的無數故事;我們曉得從中問:甚麼人物、甚麼角色才值得放進傳奇之中?對此,張愛玲在她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裡提供了她的答案:「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裡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裡尋找傳奇。」從此為「傳奇」作了現代的,也是「張派」的定義。
鍾曉陽八十年代出道以來,就表現出濃厚的「張派」才女風格,成名作《停車暫借問》寫東北風情、陰性史詩構作、女性觸覺、感性先行…… 雖然沒有祖師奶奶的尖酸刻薄,卻處處透出早熟的感懷和觀照,隨後的中篇小說《哀歌》、《愛妻》、《流年》在在散發著蒼涼和陰鬱,最後都匯集到《遺恨傳奇》的幽閉中。遺恨以傳奇為名,做的正是「張派」的傳奇書寫,讓一個本該是普通人的于一平,恍遭命運播弄,走上他自己也未必能確認的傳奇之路,映照香港和作為香港人的作者本人,流徙的副主題,呼之欲出。
拿掉傳奇之後的《遺恨》,是鍾曉陽有意藉此向讀者宣佈:她已準備告別過去的自己,告別「張派」才女的定位,以開拓新的作品世界,開展新的創作風格嗎?俗諺有云:「成功就是最好的復仇。」「我要報仇」四個大字,是在表達她那重新上路,「不破樓蘭誓不還」的決心和勇氣嗎?在新作各式的放大鏡下,除了作者的自我和她亟欲捕捉留下的舊香港細節,還有這些重要得多的決志和訊息嗎?
一個用三十萬字編織出來的「前九七」香港故事,假如得名「遺恨」,無非在提醒我們:當大家都不斷上班下班消費旅行,循環不息,不知不覺間生活沒有了,生命也沒有了。廿二年過去,傳奇自然不再,復仇何時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