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4年出版《哀傷紀》後,鍾曉陽再推出新作《遺恨》。
說是新作,但又非全新創作,如《哀傷紀》內分別收錄的〈哀傷書〉及〈哀歌〉,〈哀傷書〉是重寫〈哀歌〉;這次推出的《遺恨》則是重寫1996年的《遺恨傳奇》。
2014年的《哀傷紀》分別有台灣新經典版及香港天地版,但《遺恨》則由台灣新經典獨家出版。以設計(封面、內頁等)及用紙的考究,台灣書均比香港的優勝,香港出版的文學書,大部分設計、用紙均差強人意。
除了設計等,宣傳方面台灣也做得比香港好。鍾曉陽這本新書剛出版,出版社安排連場宣傳活動——包括台灣兩場、香港一場。台灣第二場活動剛於(6月)23號晚結束,鍾曉陽第二天馬上趕到香港參加24號下午的「讀者見面會」。
重寫《遺恨傳奇》 心願已了
我沒有報名參加見面會,一直猶疑去還是不去。想去,因為三十多年沒見鍾曉陽,雖然從網絡已見過鍾曉陽的照片及某些活動片段等,還是想親眼看看她步入中年的樣子。不想去是擔心出席的都是年輕女生粉絲,自己顯得格格不入……
最後一刻還是去了。由於沒有預先登記,已額滿不能進場,但門口還有幾個人也沒登記想進場,主辦方後來多加幾張椅子,讓我及另幾人入場。其實我擔心全是年輕讀者是過慮,現場讀者各年齡均有,男生也不少,與我相差不遠甚至比我年長的男女銀髮族也有幾位哩。
第一環節對談,先由主持黃念欣教授「劇透」新書某些情節及她的看法,再向鍾曉陽提問。當鍾曉陽提到為何停筆一段長時間,說是因為妹妹患癌症去世,對她打擊很大,情緒低落到極點,此時鍾曉陽禁不住含淚哽咽。談到為何重寫此「新作」,是由於出版社想重出《遺恨傳奇》,但鍾曉陽並不滿意這本作品,舊稿原文重新出版顯得沒甚意義。最初只是想修改,結果一開始就禁不住重新寫,花三年時間才完成。鍾曉陽在《遺恨》後記說:「不寫新作而寫舊作,令我多少有點心虛。寫作期間反覆自問,我在做任性的事嗎?我在做徒勞的事嗎?一邊這樣自問一邊寫了下去。現在我心願已了,至於是否做了一件任性、徒勞的事,要由讀者來說了。」我想大部分鍾曉陽的粉絲均不介意她任性,只要她繼續寫已心滿意足,更不會是徒勞之事。
第二環節是讀者提問,有讀者問鍾曉陽有無秘密寫了新作而沒發表,鍾曉陽說她寫作向來是秘密進行的(大部分作者均是吧?)。但讀者也知鍾曉陽寫得少,並無寫下作品而沒發表。
讀者見面會後在面書看到劉掬色說她也出席了讀者見面會,鄧小樺在面書說劉掬色是「憑她繪的《春在綠蕪中》封面相認!」,讓我想起當初大拇指出版《春在綠蕪中》的一些人和事。
《大拇指》與《春在綠蕪中》
1981年5月《大拇指》出版「鍾曉陽作品小輯」後,引起讀者熱烈反應,還包括杜杜、鍾玲玲、戴天等等在專欄談鍾曉陽。不久後我問鍾曉陽寫了甚麽新作,她說寫了一篇較長的小說,但已寄給台灣朱天心,沒留底稿(那時還是手稿年代)。這篇小說就是趙寧靜傳奇之二〈停車暫借問〉,後來在台灣《聯合報》發表,譽為「三十年來最細膩、脫俗、驚心的愛情故事」。後來又續寫了趙寧靜傳奇之三〈卻遺枕函淚〉,寄給朱天心後又非常後悔,因為她很不滿意這完結篇,說要毀掉,〈停車暫借問〉就是完結篇。但後來朱天心交給《聯合報》發表,「要攔也攔不住了」。次年10月朱天文、朱天心的三三書坊出版《停車暫借問——趙寧靜的傳奇三部曲》,還是把〈卻遺枕函淚〉收錄。出版前我乘到台灣旅遊之便到朱家拜訪,見到朱西甯、劉慕沙夫婦,朱天文、朱天心姊妹及幾位三三朋友。
當時三三正密鑼緊鼓出版這書,我請她們出版後寄幾十本給我送到書局代售。《停車暫借問》出版後非常暢銷,三三分兩次寄來約90本書很快售缺。我於是提議由大拇指出版香港版,大拇指仝人同意後我同時聯絡鍾曉陽及朱天心談出版事宜。鍾曉陽說她願意給大拇指出版,但說《當代文藝》的黃南翔也想出版,鍾曉陽要黃南翔與朱天心聯絡,朱天心見黃南翔沒有聯絡,就答應給大拇指。那時大拇指就在蔡浩泉位於灣仔譚臣道的製作公司印刷,甚至部分排版工作也借用公司一角進行。蔡浩泉建議直接用台灣版影印,並且答應為香港版設計封面。但剛開始進行工作,接到鍾曉陽來信說已把《停車暫借問》交《當代文藝》出版,因此馬上停止計劃。經鍾曉陽同意,由我選編一個小說、散文合集出版。於是大拇指出版了《春在綠蕪中》散文、小說集。編輯進行中,鍾曉陽說台灣洪範也要出她的書,她說作品不多,列出她的詩、散文及小說給瘂弦,但瘂弦說這種合集沒人買,只出版小說集。鍾曉陽擔心內容與大拇指選的小說重複,不知有無衝突。大拇指出版的《春在綠蕪中》,鍾曉陽沒收取半分版稅,出版後只送了20本書給她。當時定價16元,她說這麽貴擔心連累要大拇指虧本。那時她還在美國讀書,書是送到深水埗鍾曉陽父母的診所給她母親。
鍾曉陽在美國期間,寄過幾首新詩作品給我,我分別交給《香港文學》及《星島晚報.大會堂》文藝周刊發表,我代領稿費後轉交給鍾曉陽母親(前些時還翻出《香港文學》給鍾曉陽的稿費單,現在又不知放哪裡了)。陸離主編《香港時報》文與藝版副刊時,把《停車暫借問》及朱西甯的推薦文章等發表,稿件(報紙影印)由我提供。後來樂樂代領稿費轉交鍾曉陽母親。樂樂在鍾曉陽赴美前,帶鍾曉陽到邵氏片場等地遊玩,並寫了一篇〈鍾曉陽的世界〉,收錄在三三版《停車暫借問》,但鍾曉陽表示並不喜歡。
鍾曉陽在新版《春在綠蕪中》序說:「最早的版本見於一九八三年秋,由我當時投稿的《大拇指半月刊》出版。它是風格平實的青少年文學雜誌。我喜歡它的小報開本,有看報的風味,有些在上面讀過的文章到今天還記得。有次參加徵文得了獎,去到一間四面是書的屋子領獎,見到了編輯們,在當時的我的眼中都是大哥哥大姊姊,做著帥氣的辦雜誌的事。閒談時聊起投稿用的筆名,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說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個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我不是太懂那個道理,不過還是聽從了意見,因為沒有一個筆名是最喜歡的就用回本名。後來就是這位編輯先生費了許多功夫替我收集整理歷年發表過的文章,合共十二篇散文、三篇小說,彙編成書,於是有了《春在綠蕪中》。」我記憶中當時說她的作品有讀者喜歡,但如果每篇均用不同筆名,讀者或錯過不知是她的作品,因此建議用固定筆名為好。「四面是書的屋子」就是也斯在北角民新街金馬大廈的舊居(已改建),也斯赴美深造期間,伯母(也斯母親)仍答允大拇指繼續在他們家做編輯工作。
期間也發生一些事,由於《停車暫借問》暢銷,不久即出現海盜版(約1983年上半年),我當時非常氣憤,曾嘗試通過海關打擊盜版,但我既非作者也非出版社,海關又答覆須經作者授權等等因素,結果不了了之。除《停車暫借問》海盜版,1984年另有兩本鍾曉陽的盜版書出現,一本散文新詩集《走過》,內容均盜版自三三版《細說》,但將次序調亂。另一本《鍾曉陽小說選》收小說五篇,是將洪範版《流年》加上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一篇〈突兀〉混雜而成,均打甚麼「女神出版社」,當然是子虛烏有。
鍾曉陽與朱天心的隔岸情誼
近讀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2015年出版),其中記述她2009年來嶺南大學參加研討會,那次鍾曉陽也是受邀作家,朱天心說主要還是想見見鍾曉陽,她們已多年沒見,也無音訊來往。其中一段說:「曉陽的顏貌神情依舊(情深在睫,孤意在眉),只頭髮灰白了,會橫人的眼眸也擋了副眼鏡,我覺得她人生一定起過重要的變化和因此超脫,因為同做為儘管不措意自己外貌的女生,這兩件事(白髮不染、戴眼鏡),我在公眾場合仍然做不到」。「會橫人的眼眸也擋了副眼鏡」這句話很傳神,與現在我所見分別應不大。說鍾曉陽「人生一定起過重要的變化」,正是鍾曉陽妹妹逝世後的一段時間。朱家有三姊妹,鍾曉陽也是三姊妹,鍾曉陽與朱天心均是老二,或者這是她們特別投緣之故。鍾曉陽由於在圖書館讀到朱天心的作品很是喜愛,16歲那年隻身到台灣探訪朱天心,種下此段已40年的情誼。鍾曉陽寫過兩封長信給朱天心,後來發表在《三三集刊》。一封寫於四月十日,發表於1979年6月出版的《三三集刊》第廿二輯。另一封寫於七月一日,發表於1979年9月出版的《三三集刊》第廿四輯。說是信件,卻完全可當兩篇散文讀。從第二封信說很失望沒收到朱天心回信,只收到朱伯伯(朱西甯)的信來說,把第一封信刊登在《三三集刊》似未得鍾曉陽同意。
最初大概是鍾曉陽向我提及這兩封信,我請她影印給我看,但她沒有答應。她去美國讀書後,我去信請朱天心影印還是把書寄給我,朱天心把這件事向鍾曉陽說了(想是問她意見)。鍾曉陽以為我要來刊登,非常生氣,說她的文章在哪發表,她自會決定,不要我在她背後「私自活動」。我去信解釋只是要來看看,並無擅自拿來刊登之意,事件才平息。我現在手中的兩本《三三集刊》,記下「1982.2.4台北」,應是我到台灣旅遊時到書局找到的(也可能是朱天心送的)。這兩封信(散文),是研究鍾曉陽早期作品的重要資料,內容就不「劇透」了。
說回《春在綠蕪中》的封面設計,我還以為是也斯找劉掬色(那時還不是這筆名,封底寫劉佩儀設計),現在劉掬色在面書說是蔡浩泉找她的(到底時間長,我的記憶不可靠)。想來應該是了,蔡浩泉原本答應為《停車暫借問》設計封面,計劃告吹另出《春在綠蕪中》,本應同樣由蔡浩泉設計封面,大概他太忙了,才推薦劉掬色。後來鍾曉陽在《明報周刊》發表的小說也由劉掬色畫插圖,是兩人的一番因緣,直到三十多年後才「相認」。但我那天並無與鍾曉陽「相認」,讀者提問結束,開始為讀者簽名,我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