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總有些時刻,知道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當你要成為不同的人的時候,一定早已心中有數。
我不是那種「每個人生來都是獨一無二」主義者,不會整天在發be yourself的語錄。事實上,我很渴望同大家一樣,我很想做一個正常的年輕人——睇YouTube、Netflix、煲韓劇。
有次邊走路邊跟朋友聊天,當我說到,我不看YouTube的時候,她直接驚訝得站在原地。「咩話?!」那刻我笑笑,其實已經後悔說得那麼直接,覺得自己太蠢了,明知與眾不同,還要衝出來柒。
我們當然仍然是好朋友,只是那次還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奇怪的。
之後,朋友們開了個群組,叫「齊心引誘馮曉彤淘寶」。
我一直像老人家,不懂用新科技,還要過數、郵寄,覺得好麻煩,所以很少上網買東西。但身邊的朋友就不同了,一次過買五百多塊錢的衣服,他們說有三十幾件,聽得我心動,但始終沒有作出改變。
直至有次,她們原本約好了我一起唱k,前一晚臨時問︰「我哋聽日返大陸,你返唔返?」我答了「唔返」。因為我剛收到人權組織的信件,說中國政府有黑客入侵了他們電腦,看過了我的個人資料。「咁唱k就再約啦」。
因為缺乏共鳴,所以我很努力想捉住同類的生物,去證明自己的信仰是正確的。特別當我被質疑時,我就索性找個「一定會認同我」的朋友談談。
圍爐取暖很快樂。
直至,學校的逃犯條例聯署出了,我有個(也是反共的)朋友居然沒簽名,我也坦白說對他有點失望,他卻反來斥責我沒有為他著想——「我下星期就要返大陸旅遊啦!」他又轟炸我:「校內一些反共的老師都沒有簽名。」事實上,只得一個退休老師簽了名,還有一個現任老師簽了(不過她今年退休)。
他問我,那你有沒有失望?我點點頭。他罵我不成熟。「啲老師要開會㗎,對住校長、對住東華要交代㗎」,我又默默地點頭,但我仍是很失望。
我被轟炸得很疲累,只想著六月四日燭光晚會,和六月九日逃犯條例遊行,中間夾了個六月六日的畢業晚會。我本來就有幾條斯文裙子和一兩對高跟鞋,朋友卻笑我「是不是你媽媽的」,然後勸我淘寶再買一些新的吧,又批評我當日不應戴眼鏡,應該配副con,以及隨便化點妝,捲一捲頭髮。
女仔人家十八歲了,都不懂打扮一下。每每經過化妝品牌,我都很自卑,我完全不懂。
我有很多情緒,很多字句想說。偶爾(真的非常偶爾)會在ig出文,朋友沒說甚麼,會默默按讚,但我知道他們沒在看,根本沒在看。坊間叫這種密密麻麻的文字做「千字文」,以我理解是貶義詞,泛指沒有內容沒有重點的生日祝賀。我這類千字文較罕見,不過一般做法也是快快篩走,看一些有趣的圖片。然後我會因為自卑而del post。
最尷尬的莫過於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當有一個新朋友follow我,我也是必須要大方地接受交友邀請。但是一想到他會亂碌我的貼文,然後見到一堆文字而驚訝,重新懷疑自己到底交了一個怎樣的朋友時,我就很不安。
我很想融入,很想自己會去補習(儘管這是浪費金錢且鼓勵填鴨教育的事);很想平平淡淡過日子,不關注立法會的問題;我很想飲喜茶、淘寶、做一日港女。
是不是很驚訝?我很渴望與大家擁有一樣的感覺、一樣的快樂,我很想參與大家的話題。
可悲的是,我這條在別人眼中的「書蟲」,實際上讀書也不多,只是識一些韓麗珠、崑南的著名作者,讀過他們幾篇文章。閒時也會拿起書本揭揭,但是總是沒法一直沉醉在那個環境中。
我談不上是文學人,卻誤打誤撞進了這個圈子,因為大家給了我很多機會,所以我很想追上大家的修行,但是,它始終不是我最大興趣。有時與文友聊天,我也覺得閱書量和見識太低,所以自卑。
我就夾在「文青」與「00後」中間,兩頭唔到岸,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這使我很不安。
我其實是很討厭自己。
最討厭的是我情緒化。嚴重的時候,早上醒來臉兒全是濕的,更嚴重的時候,就在街上哭,任路人隨便觀望。人們總覺得這是藝術家性格,但我想說,情緒化是很痛苦的事。我被父母、被朋友、甚至被路人嫌棄,只有深宵聽電話的關愛熱線姐姐願意「處理」我。 有次,我真的不想開口講,就涕泗交流地哀求她「可唔可以唔好收線」,她說「我哋係溝通熱線,唔係聽你喊㗎」然後掛了電話。
也許她深宵工作太累了。
我卻其實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我有感覺就說有,無就說無。
心底話是,我很討厭自己,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我常常問為甚麼,為甚麼固執?為甚麼不補習?為甚麼不淘寶?為甚麼沒有興趣煲劇睇片?我寧願斬掉一切多餘的手腳,寧願平凡普通一點,也不想做奇怪的東西。
有次當男朋友講到dse成績的時候,我對他說:「你的話題很沒內涵。」他之後哈哈大笑。對,我有時會看不起他人,但這是因為我自卑,想顯出自己不是奇怪,是「有內涵」。
但我的清高是假的。
更多時候,我都渴望同大家一樣。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