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上曲曲的波紋,或緊密或空疏。當風的那一面,還稀稀薄薄地披著一抹鐵銹的灰黑。我是一隻蝗蟲,世世代代住在這裡。
印度洋最近十分悶熱和鼓躁,好像一個寂寞的女人,動輒大吵大鬧,吹起幾個颶風氣旋,為沙漠帶來一陣翻天覆地的騷動,雨水打濕我半透明的翅膀,使我好幾日都動彈不得。
不過,雨水潤澤使沙上的植物變得繁茂,我的族群盡情地吃個不停,再盡情地做愛,盡情地繁殖,蝗蟲族群最終像一個埋在地下多時的勢力抬頭。
隨著時間過去,沙漠雖然浩瀚,但可供進食的植物卻愈來愈少,遠遠不足以填飽我們黑洞般的慾望。
我們基於種族利益,下了大膽的決定——飛到遠遠的人類社會,另覓世界。
因為我們細小力弱,只能隨風向飛行,卻幸運地來到索馬利亞。我和我的兄弟在上空第一次看見這麼大幅的綠洋,激動得「噠噠」地猛拍翅膀。
就是這樣,在全球暖化的應許下,我們到達了天堂。我們嘩啦嘩啦地降落,附近的人類小孩嚇得雞飛狗跳,農夫拿著破爛的鐵鍋跑來,使勁地敲擊,附近的蝗蟲嚇得飛跳起來,很快又在另一處降落。我們雙臂抱著殼物,像飢渴的男人死抱著妓女;嘴巴像機械般張張合合,刨下一粒又一粒殼籽。快樂地吃著,然後快樂地做愛,快樂地產卵,活著的意義不過如此。
從一片田地到另一片田地,我在高空看著風吹過時,光禿禿的植物偶爾彼此靠攏,仿佛病弱瀕死的老人在互相問好。
突然一架巨型飛機出現了,許多蝗蟲閃避不及都撞上了,細細長長的屍體橫跨在駕駛艙玻璃上,有止還捲進「唰唰」聲的引擎中。機艙內兩個戴著耳筒的飛機師,眼神驚恐不已地尖叫:「緊急!緊急狀態!要求降落!」
我與剩餘的蝗蟲落慌拍翼逃走,再在另一塊田降落。看到大片的美食,心情很快又好起來了:從前住在沙漠,糧食都從未像現在般充足豐裕。我們使勁地吃,使勁地繁衍後代,子孫滿堂如同天上繁星般無法數算。這使我們更快就把一塊田吃得光光的,那麼就再到另一塊田,連綠葉都被蛀出一個又一個穿透的圓點,農夫跪倒在地上痛哭。
天堂光明的大門繼續遼闊地敞開,在全球暖化的應許下,我們得到了無憂無慮地進食的自由。在人類的世界裡,非洲是最貧瘠的土地,但我卻不這麼認為。
2020年2月3日,索馬利亞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請求國際馳援。
可是,人類只顧著拯救可愛的樹熊、忙著追撲口罩預防肺炎......非洲的窮人,可與全人類無尤呢!
直至我們蔓延到巴基斯坦、印度等的農地,城市裡的人才剛剛意識到,自己的大米產量可能會受影響。沒人想過要求國際組織噴農藥,他們只是想著待會兒要到超市多買兩包大米,又或者,大米供應斷貨也不要緊的,只要還有意大利麵條、和榛子醬塗麵包。
一些牧師,說蝗蟲是上帝降十災其中之一,寸步不離地整天待在教堂裡禱告;掛著紙牌的末日信徒,像神經病人般在街上遊蕩,最近居然有人停下腳步聽他們說夢話。
我想,這就是城市的人,就是citizens。
我們在大陸上飛越一塊又一塊田野,暢快地刨吃著殼籽,仍慾求不滿;如同男人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搖搖晃晃,那樣慾求不滿。
我大大的眼睛卻已經盲了,再也看不見天日和風景。我已老去了嗎?沒關係,我還有許多子孫後代,萬世一繫。
盲了也沒所謂,我依舊雙臂緊緊攬住殼物,嘴巴張張合合,像狠狠地強吻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要在她跳動著的心臟上咬出一座血的噴泉,把她心裡的貧困、法律和理論都徹底吃掉。
我將繼續盲下去,繼續張張合合我的嘴巴,快樂地啃噬著空虛,快樂地渡過晚年。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