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每在第一天考試的早晨肚瀉,一做習作就伸手拔掉前額頭髮,他們習慣抓破永遠在同一位置,那久久不癒的結痂,彷彿那裡總是有蟲在啃,有火在燒,一緊張便痕癢。他們的額頭佈滿細小傷口,指甲縫邊塞滿血跡,有時他們記得我今天要來,便在課前衝到浴室洗刷,更多時候,他們忘卻了。曾有一個他在我面前,若無其事地用鋒利的幼細墨水筆筆鋒,緩緩刺穿指甲周圍的皮層,直到十指流血為止。我問他:「為甚麼?」他才如夢初醒,像一個剛剛從遠處回來,才脫下大衣的人,看著我的眼睛,一臉疑惑地反問我:「甚麼?」不是笨拙或高超的隱瞞,也不是刻意的裝帥,他只是沒有意識。「你的手指?」「噢,我每天都這樣,沒甚麼大不了。」他緊握一下拳頭,然後又轉動手上的墨水筆。後來我向他父親隱約問起有沒有注意到他流血的手指,他父親摸摸後腦,說:「唔,那沒甚麼,他常常這樣。總之你確保他做好所有功課就可以。」那年他十二歲,指縫間全是墨水與凝結的血跡。
後來我認識他們接近三年、五年,甚或有七年了,我發現,壓抑與憤怒總會在他們的身體裡找到管道,流瀉出來,當你看到那些隨意在你眼前掠過的微細疤痕,遺留在身體上的標記,你就知道:那是他們身體自發的保護機制,嘗試以一種可由自己控制的微小痛苦,來抵擋另一種無法躲避的痛苦。那當然不只是我們口中常說的讀書壓力,在那背後,更多的是直接從父母處,從社會處沉重地壓下來的期望,那可能是他被父母或老師狠狠說過「你總是甚麼都無法做好」的焦慮,也可能是在他成績退步後,被父母持續兩個月責打辱罵「垃圾廢物」所得的無力感,明明已經如此努力了,卻還是被罵「懶惰愚蠢」,身邊沒有一個人來告訴他「不要緊」。每次補習,父母一旦在旁察看,他們就變得無法專注,躁動不安。
大約二十年前,美國大型醫療機構內科醫師Vincent
Felitti與疾管局流行病學家Robert Anda合作,發佈了著名的「負面童年經驗」研究(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簡稱為ACEs),ACEs包括在童年時遭受肢體與言語暴力、性侵害、疏忽照顧、貧困與遭逢家庭變故;被父母長期羞辱、嘲笑與冷落;父母其中一方自殺、患有精神疾病或有酒癮毒癮問題等,一旦孩童長期生活在「毒性壓力」之下,他們大腦中負責掌控情緒的杏仁核,因長年處於受壓與警覺狀態,以致無法正確判斷外間訊息是否具有威脅,因而常常對旁人的日常舉動作出過激反應,這種壓力亦削弱了孩童的記憶能力、決策能力和調節情緒的能力。具創傷經驗的孩子大多無法調節情緒與行為,這也是他們在學校裡被視為「問題學生」的原因。美國疾管局在近幾十年以來廣泛研究ACEs,認為它不只是一個社會現象,而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公共衛生議題。
依附理論的創始者John
Bowlby曾說:「如果我們重視兒童,我們一定要珍愛他們的父母。」其實不少父母本身也是「負面童年經驗」的受害者,在教養子女的過程中,假若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附帶著從原生家庭而來的創傷,並加以切斷,大多會無意識地,將自己以往經歷的創傷施加至孩子身上,在不知不覺間複製了上一代的教養模式,由受害者轉變為加害者,持續對孩子的行為作出過激反應,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將自己從原生家庭所得的創傷蔓延至下一代。
在這些情況下,一個「創傷知情」(trauma-informed)的教養者便至關重要——不論他們的身份是學校老師、足球教練、教會導師、補習社老師、學校校工或是保健室姨姨——若我們能夠以另一種眼光看待眼前這個孩童或少年人,辨認他們的創傷反應,並嘗試理解學生的脫序行為可能源於童年創傷,盡力營造一個安全的環境,不以責罵、隔離或處罰等手段處理,而用理解與同理取代懲罰。在2015年上映的美國記錄片《紙老虎》(Paper
Tiger)便記錄了位於華盛頓的林肯高中,如何透過成為一所「創傷知情學校」來改變被社會標籤為問題學生的年輕人。
由了解「創傷知情」為始,明白自己在教養過程中無意識的創傷反應如何影響孩童或年輕人,到成為一個「創傷知情」的教養者,到在學校、社福機構、男童院女童院與醫護機構推廣「創傷知情照料」(Trauma-Informed
Care),最終的目標,也許是能夠塑造一個能夠與他人同理的「創傷知情」社會。正如Joyce Dorado教授在一場「創傷知情」訓練中說:「你只需要記住一件事情,就是以後當孩子出現問題時,請你心裡想著:『你發生什麼事了?』(What
has happened to you?) ,而不是問:『你到底哪裡有問題?』(What’s wrong with you?)」即使創傷不一定能夠療癒,有些創傷也不必然需要療癒,但至少,我們理應提供一種療癒的可能,一個可以安全注視的位置,讓孩童、年輕人、父母與教養工作者,可以置身於一個容讓這種可能發生的善意環境當中,並明白到:在這個已經歪斜很久的社會裡,不只孩子,我們全部都是破碎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