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虛(洪)︰身為年輕人,我有一半的生命都花在網絡世界上,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總覺得自己一直在真實與虛假之間漂浮,一直在網絡世界中漂泊。
小:這是一定的過程,新舊交替,必然造成這種漂泊的感覺。因此你要尋出一條自己的路來。我寫過一篇論文,〈哪裡走?——從四個文學家的惶惑看五四知識份子的出路〉。我讀過很多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作家的尋找人生出路心聲,你看魯迅、周作人、許地山、朱自清他們,幾乎個個都在亂世中艱難尋思想出路。更多人出外漂泊過了。中國民族本來講落地生根,但偏偏在這段時間,中國人要四方漂泊。何以、至此呢?這個問題只有歷史能給我們答案。你說為甚麼要漂泊呢?三十年代的漂泊,他們是真的要周圍去「搵路」,現在的漂泊,是因為他們要離開自己的鄉土。
一樣的撕裂 不一樣的漂泊
虛:你覺得年輕一代有沒有這種想法,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小:沒辦法,現在流行講全球化,許多年輕人以為漂泊是浪漫的。(沉吟)又或者我這樣的說法太簡單了,其實每一個時代,人們的漂泊感都不同;為甚麼漂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有很多錢,我喜歡坐大郵輪去環遊世界、喝紅酒,你說這是漂泊也是可以的,但這種漂泊終究是要回去的。漂泊和流離是不同的,有家歸不得的才是流離的漂泊,那些才是慘,一定都跟政治與歷史有關。
虛:那在文學之路上,你又有沒有漂泊感?
小:我自己是沒有的,因為我很「穩陣」。實質我一直沒離開土生土長的香港。連三年零八個月的香港陷日時期,都沒離開過。虛一點說,從小媽媽就教我讀《唐詩三百首》,讀完了不需要消化,我只要記住。到有天我在杭州見到柳樹,「翠拂行人首」,便能立刻記起這句詩來。媽媽還教我中國歷史。文學路上,我很踏實。
虛︰觀察這個世代的年輕人,你會如何形容他們的精神狀態呢?
小:現在很多人表面看來都是瘋瘋癲癲的。我很明白,現實環境使他們沒有辦法平衡,也找不到我輩當年的理想人生目標。但其實年輕人總有一股生命力,所以我覺得你們同輩之間要有一種正能量氣場,互相牽引。我不可以用一個長輩的身份去影響你們,因為我們似乎沒有共同的語言,沒有共同的價值觀,我沒有足夠的理解和說服力。很多中學老師想帶學生來跟我見面,我知道自己沒有甚麼作用,但是我仍願意見他們,因為我想在他們身上尋找能量。那天在講座(沙田培英中學「情書像曲水一樣長」講座)見到這麼多年輕人,我很開心。你問我究竟是甚麼能量令我這麼喜歡文學,其實這種能量就是來自見見有朝氣的年輕人。我的能量是年輕人給予的,是文學給予的,並非來自我自己的。文學影響了我,我信文學也可以影響更多人。
虛:小思老師以守護傳統價值見稱,這麼多年來,會不會有一些年輕人對你表現出比較拒絕的態度呢?
小:那種拒絕是很明顯的,因為他們不相信。我們說的價值,他們不信。因此不管你是誰,他們都要挑戰,並且抗拒。這種感覺,我也習慣了。現在很多人都說九十後、○○後的不是,我回想自己年輕時,老師也常說我們「一代不如一代」,其實每一代都有自己的困境、困惑和反叛。
雨傘之後,我最掛心的是那群參與過運動、但卻沒人知道他們名字的學生。他們穿著校服在金鐘佔領區讀書溫習,他們很乖,都很純。年輕人單純地以為甚麼事一做就有結果。有許多人為了「佔中」跟父母鬧翻了,運動過後,如何面對這種撕裂?他們不被重視,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對於自己做過的,他們會怎樣想?他們會否對突然結束的運動感到疑惑?有人能為他們解惑嗎?好像沒有。我惦念這群人今天的心理狀態。
我常說,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人是怎樣的,我們要原諒和包容他們;但他們沒有老過,他們罵我們,因為他們不知道前面會有甚麼,所以我會原諒他們,原諒了就舒服得多。
虛:他們的拒絕是反抗心理居多,還是漠不關心?
小:心理很複雜,不一定只有一條路。他們還沒長大,長大之後……你看小樺都變了很多。大家整天說我縱容她,問我為甚麼不罵她,我說你放心,除非是很蠢的人,到她出到社會,經歷了社會的磨煉,她必定會變、會調節自己。只要不忘初衷,這種變不是變壞,而是調節別人和自己之間的差距,調節之後,你是屈從、包容,或是運用適當策略把事做好去影響別人?這三者可能都有。若是屈從,你就沒有骨氣;但如果有人正在尋找一條路,行不通再去轉彎一下,我覺得還是不壞的。所以我常說,不要覺得別人轉軚了就是變壞,難道你駕車,明明撞到牆還不轉向嗎?只要千萬別忘初衷。
虛:有些詞語意義有點接近,但漸行漸遠又驚心動魄:轉彎/改變/墮落/腐化/失節。
小:一線之差,一墮落差不多就是失節了。當中的關鍵就得看人,人性在哪裡呢?就在道德觀、價值觀,所以這些還是要講的,我們不可以不講。我講一段說話,一百人聽,可能只有一人記得我講了甚麼,這還好啊。我們不能要求自己是一個聖人,不是當自己一出來就是光,況且這個時代已經再沒甚麼權威了。
虛︰那年輕人應否及早妥協?
小:不應該,但那也不叫妥協,尤其有些時候我們應該先保住自己的東西,你站得穩了,才能走出第一步。
虛:那民族情感與民族主義之間你有甚麼看法?
小:又是只差一點點。民族情感歪了一點點的話,會變成很恐怖的一回事。
虛:可以用一些例子來說明嗎?
小:每個人都一樣,利用這理由來做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例如說為民族,於是打爛日本車,表現愛國,但明天就到日本買一塊廁所板。如果我真的很愛我的民族,我就不會令她蒙污。
重新認識 不一樣的小思
虛︰小思老師有一種氣場,你的名字從前聽得多,但這次接觸過之後,覺得有種重新認識你的感覺。
小:傳聞失實。我的嚴厲名聲太重,對我來說是有阻礙的。有一次我回中大,中文系在范克廉樓擺檔賣書,我一走過去,看檔的人都走開了。後來才知道,他們暗地想跟我合照,卻為聽說我很嚴厲,不敢過來。對於一個想向大家傳播某些資訊的人來說,這很吃虧。但既然已成定局,難道要跟人說,其實我並不如此?我是在工作的時候才嚴厲,如果我遞東西給你,或者開門讓你通過,這已經不是嚴不嚴厲的問題,這是態度的問題。
虛:你如何利用時間,為何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做這麼多事情?
小:很多人都這樣問我,你們問問黃念欣便知道了。有一天她在我家做事,我和她一起在書房裡工作,突然之間我說開飯,開枱啦,就端出幾盤菜,還有湯,她對此全不知情,問我甚麼時候做的。很多學生幫我做事,有時候電話來了,我便一邊講電話、一邊又吩咐學生做事,同時做多件事,所以我的時間比其他人多。
虛:我們以為做事快,一是集中精神,一是「一心多用」(multi tasking),所以你是後者?
小:我要麼不做,要做就集中精神。我是家中最小那個,姊姊比我年長十一年,雖然大家都很疼惜我,但常常要跟爸爸工作當小助手,譬如他拎起螺絲批,我就要識看眉頭眼額,即刻找些螺絲釘出來,否則會被他責罵。他常說人有兩隻手,應該可以同時做兩件事。
虛:小思老師一早便經歷了這種挑戰,所以心思百轉,看人看到骨子裡。
小:現在的人只在乎自己,他們都不看別人,不知道別人在做甚麼。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幫一幫人,被幫的人就有了溫馨的感覺。你習慣了為他人設想、幫助別人,令別人快樂一點,那是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