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社運tee

如是我聞 | by  黃柏熹 | 2021-12-09

衣櫃裡,那些我偶然為消費社會加添燃油而買的衣物底下,或夾雜著,數件慣常稱之為「社運tee」的衣衫,時間跨越反國教後我在學民思潮的日子,到雨傘及一些零碎的時日。TEAR GAS 87、WARNING USED AGAINST CITIZENS、28-09-2014、UMBRELLA MOVEMENT、CIVIL DISOBEDIENCE……一件漆黑的社運衫,正面用白色字樣陳列著這些字句,還有一個催淚彈的影子,黑底白字,是如此鮮明的標示著一個日子,一件我在場我見過的事,一段回憶。奇怪的是,我甚少再穿上它們,愈來愈少,卻又大費周章的從家裡搬到大學宿舍,從一個衣櫃到另一個衣櫃,又從大學宿舍搬到另一幢大學宿舍。(為甚麼不扔掉?)在那些我偶然為消費社會加添燃油而買的衣物底下,或夾雜著,甚至有時記不起有過這樣一件衣衫。於是鋪塵,在28-09-2014上。

也許沒有人不記得梁國雄總是穿著印有哲古華拉肖像的衣衫,據說長毛他最愛穿印有哲古華拉肖像的衣衫。一個長頭髮的男人與另一個長頭髮的男人,一個政治人物與另一個政治人物,一個搞社會運動的人為了表明自己的信念,把印有自己政治偶像的衣衫穿到身上。衣衫,日常生活一部分,社運衫,用以宣稱社會運動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一篇文章描寫反東北案被判監13人中,名叫朱偉聰的抗爭者:「他從來不會購買多餘的衣服,身上都幾乎是社運tee。他大概就是一個讓人覺得不太修邊幅,愛吃又倔強的港孩。」[1]

2014年6月,反新界東北撥款示威中有示威者企圖闖入立法會,及後有13人因而被判監。那一天,我在場,朱偉聰在場。朱偉聰「身上都幾乎是社運tee」,我那些社運衫結果被堆放在衣櫃裡,甚少再穿上。(我一直在想,為甚麼?)

我以為社運衫本來比較像制服,除了給社運團體表明自己的理念,讓社會大眾記得他們這樣一個團體,也是為了容易從遠處或混亂的場面中認得彼此,所以穿一樣的衣衫。我衣櫃裡有幾件配橙色的衣衫,都是與學民思潮有關。再沒有學民思潮的時候則變成了睡衣,據一位學民認識的朋友說,她亦如是。原來這樣的衣衫是有時效性的,功能會隨之而滑移。只是後來,學民思潮解散後,2017年8月16日,政總外聲援被改判監的新界東北示威者的集會上,黃之鋒穿上了一件黑底橙字寫有「學民思潮」的衣衫,台下仍有數人穿一樣的衣衫。我記得那天,設計該衣衫的林朗彥是前日(15日)被改判監禁的其中一人,黃之鋒於翌日(17日)需面對衝入公民廣場案的宣判,一個已入獄的人,一個可能入獄的人,那晚眾人身上一件黑底橙字的衣衫,彷彿說明了一切言語不能述說的溫柔。

另一種生活日常

不知道您記不記得這城市曾有人穿一樣的衣衫,有時用飾物來替代,黑色或黃色的條塊扭成絲帶的形狀。因而在陌生的城市裡就能互相辨認,擠擁的鐵路中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駛到金鐘鐵路站時由車廂走到月台,知道是走向同一個方向。2014年那一場佔領曾經有許多許多人等著要為自己的衣衫印上能夠相互辨認的圖案:「九月尾時,《時代》以Umbrella Revolution為封面標題,修讀城大創意媒體的Koyi和Joey靈機一觸,隨手在畫冊畫了『雨傘革命』這個圖案, 身邊朋友很喜歡這個設計,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於是自製汗衣給佔領現場的朋友……『當見到整個金鐘到處都有人著住件衫,真係好開心。』」[2],金鐘到處竟有人穿著一樣的衣衫,不是因為同一個社運團體,不是任何制服的意志作祟,他們一個一個人,在那一個時刻要表明自己的信念和同一性,表明會有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另一種日常。

現在Koyi和Joey又在哪裡?我想知道,她們還有沒有穿著那些自製汗衣?那時候在金鐘的人,還有沒有穿著那些自製汗衣?(2018年9月27日,我穿著寫有TEAR GAS 87等字句黑底白字的衣衫在中文大學,到處是穿著不同衣衫的人我辨認不到是哪一款式。四年前你在哪裡?四年後我是誰?一位也曾穿社運衫的朋友遇上我,看到我穿的衣衫她說:這真沉重。)

我曾寫過一篇訪問,受訪者是個參與多年社運的老將,家裡亦藏著如山般堆積的社運衫。他說,1989年港人常穿寫上「愛國愛民」四隻大字的T恤,「極其老套、無藝術可言」,但人們之所以會這樣做,正是一個大時代的反映——人們不再隱藏自己的政治信念,立場非常鮮明。[3] 他的意思會不會是,當人們不再把那些「極其老套、無藝術可言」的衣衫穿著走到街上,不再穿得上那兒的重量,一個大時代已然褪色,衣衫只能像被時間沖走的遺物一樣被擱置在灰塵裡?訪問那天是2017年5月17日,那天我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衣衫,他穿的是本土行動的皇后碼頭T恤……(我說:沒有比遺忘更沉重的事情。我穿上它不過為了提醒自己,再一次。)

一個一個日子排列在前,一段一段記憶藉由媒介又重新閃現到此,一件一件衣衫被掛在衣櫃裡。所有的回憶都並非為了懷緬,幾乎是被時間推著走到第四年,還有甚麼可以懷緬。過去穿著那些社運衫一個一個的我站在記憶裡面,他們的樣子永遠不變,永遠是我的過去我曾經活過的生命。他們彷彿一直都在凝視,在我偶然為消費社會加添燃油而買的衣物底下,或夾雜之間,隨時準備以拷問的姿態,要我看著自己現在未來變成怎樣的人。

於是,2018年9月27日,我穿著寫有TEAR GAS 87等字句黑底白字的衣衫在中文大學,我幾乎是刻意要在今天讓人看到我。幾乎是刻意要在今天讓自己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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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黃莉莉:〈大家所認識的東北十三人——黃莉莉談朱偉聰〉,《立場新聞》,2017年8月26日。

[2] 梁佩珊:〈印Tee始祖雙妹嘜︰我們的「疾風知勁草」〉,《香港獨立媒體》,2014年11月13日。

[3] 黃柏熹:〈八九年,港人把「愛國愛民」穿在身上〉,《中大學生報 八九民運28周年特刊》,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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