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父親】一生愛國,能無憾乎?——寫在曹驥雲先生大去後二日

時評 | by  顏純鈎 | 2021-09-27

曹驥雲先生走了,聽到消息心頭壅塞。年輕朋友可能不知道曹先生,他是陶傑的父親,大公報原副總編輯。

我與曹先生認識應該超過二十年,來往不多,偶爾幾個人飲茶,他總是一張憨厚的笑臉。他和陶傑性格不同,陶傑是指點江山睥睨眾生,曹先生幾乎是木訥的,謙厚溫文,說話慢聲細語,嘴角永遠都含著一抹微笑,那樣與人為善,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大好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新晚報做過兩個多月副刊編輯。新晚報當年和大公報共用一個寫字樓,同一張桌子,白天新晚報用,晚上大公報用,我從來沒有在報館中見過曹先生。當年羅孚先生蒙難北京,我因被視為他的人,又未及轉正,就被開除出來,因此我認識老大公報新聞界前輩並不太多。羅孚先生最熟,黎小田的母親楊莉君女士也曾來往很多,然後就是曹先生,還是從事書籍發行的廣彙公司的老闆盧太介紹認識的,此外還有一位原副社長楊奇先生,我在退休前幾年才見過幾面。

這些老大公報新聞界前輩,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特質,便是他們對中國新聞和文化,都有一種近乎虔誠的信仰,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盡情用文字鍛鑄這個民族的精魂。我雖然對他們認識不算深,但從片言隻語的交談中,時常可以感受到他們憂國憂民的無力感,體察他們內心那種正直的民胞物與的懷抱。他們從不風花雪月,心中都是家國黎民,年輕時固然有政治立場,到我認識他們時,都已經回歸自我。他們永遠體貼和關心後輩,不忘適時給予鼓勵,說話深思熟慮,平情而克制,話題雖沉重,神色卻溫文,說古道今,從不放言高論,只偶爾流露出若有所憾的餘緒。我時常自問,這些老前輩們已經退出江湖,對這個巨大的時代﹑迅猛的潮流﹑暗晦不明的民族前景,他們中夜起坐,捫心自問,能無憾乎?

他們都在年輕時投身救國之路,隨大流進入革命之門,服膺共產黨的理想,接受共產黨的領導。中共執政數十年,一再偏離自己解放中國人民的初衷,直至改革開放,彷彿有新希望,可惜六四槍聲,夢想涂地,輾轉到今日,完全變質為一個掠奪民脂民膏的權貴利益集團。對於自己為之奮鬥終生的這個共同事業,淪落為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大山,曹先生們從體制內出來,再回望體制,又作何感想?

羅孚先生晚年已經大徹大悟,覺今是而昨非,不時撻伐專制體制的弊端,楊莉君大姐也時常關心大陸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命運,我與曹先生楊先生兩位沒有機會深談,但每每感受到他們對世道人心的關切,欲言又止之際眼神中真誠的火花。我曾多次委婉勸羅老總要寫回憶錄,但每次他都笑而不答。因為與曹先生相知不深,我不敢對他作這種規勸,但我多麼希望他們這一輩老文化人,能把自己親身經歷的一切都寫下來,因為在他們身上,不但看到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劇命運,也看到中國一整個現代歷史的悲劇命運。

曹先生去世後,我讀到陶傑一篇追悼父親的短文,他在短文中抒發了父子之間深沉的情意,而在他另一篇專欄文章中,提到父子關係,卻似乎隱晦地暗示了父子之間某種不忍回顧的過往。在我們中國人中間,這幾乎是普遍的現象,兩代人因為政治和文化環境的差異,往往在很多現實問題上產生南轅北轍的觀感,正如我與我的父親。因為我們兩代人恰恰處在一個尷尬的時代,中國方生方死,人民乍睡乍醒,而數千年文化的重軛或輕或重駕在我們脖子上。中國向何處去,人民往何處行,永遠都是困擾我們的問題。

曹先生父親那一代,已經在探索民族自救的道路,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把中國引向半開放半封閉的處境。到曹先生這一代,國共爭天下,中學西學之爭成了懸案,直至共產黨掌權,中西學的糾纏澄清了,卻落實成西學取法馬克思﹑中學脫胎秦始皇的怪物。近半個世紀兜兜轉轉就這樣荒廢,中國左右搖擺,改這改那,最終還在獨裁體制中自我陶醉。到今日,曹先生不在了,中國權貴一體分享財富的格局,以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為偉大口實,當下正在武漢疫癥折騰之下自我掙扎。

而曹先生終於等不及看到這個掙扎的結果了,他年輕時的共產主義理想將如何實現,也已經不關他的事了,他的問題只有等我們這一代,我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去回答。

中國要徹底解放,不能再搞什麼「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了,照這條不尷不尬﹑不生不死的路走下去,會再荒廢掉幾代人的時間。中國只有全盤西化,學日本,學南韓,學台灣,學一切把人民的利益高高舉在頭頂的制度,才能起死回生。

可惜在曹先生生前,沒有機會和他探討這些問題。去年我們還互通音問,說什麼時候我回香港,一定約一個時間見面飲茶,可惜這個機會永遠消逝了。

中國人真是悲慘,像羅孚先生﹑曹驥雲先生﹑楊奇先生這樣的老一輩知識分子,年輕時一心報國,其志難伸,到老來想過問國事,卻已心力不濟。我算是他們的後一輩,今日我也差不多到了力不從心的時候了。然則,中國將如何呢?中國還要辜負多少國人的期望,還要糟塌多少年輕生命,還要把民族帶到何等深重的災難中去呢?

曹先生去世後,盧太轉來曹先生的近照,多年不見,原來他清減了很多,據說他的腎不好,數十年運行不息的機器終於磨損到頭了。從前面團團一派福相,配起他溫厚的笑顏,真叫人如浴春風。照片上看來,他只是一位清癯長者,神色蕭索,看著令人內心憮然。多好的人啊,雖然長壽,但他的一生,能無憾乎?

真想起曹先生於地下,和他重續一壼清茶,澆我們心中永難消融的塊壘。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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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純鈎

曾任《新晚報》副刊編輯、天地圖書公司總編輯。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集《紅綠燈》、《天譴》,散文集《自得集》、《難堪的盛宴》、《心版圖》,電影文學劇本《血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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