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在元旦日衝突中,在人行道被胡椒彈擊中,血流披臉。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照片,她半張臉腫起來,但還是那張倔強的臉。
稱鄧小樺為我的朋友,可能不太準確,她是我後輩,平常也沒什麼來往。只有一次,她請我去香港文學館演講,又有一兩次寫電郵向我約稿,我幸而都不辱使命,盡量交差。
她是很優秀的詩人和散文家,曾經有一年,她寫過一篇散文「狗的病」,很細膩地描寫她和一隻狗的關係(憑這篇散文她奪得市政局文學獎的散文首獎),我讀了又讀,深為讚賞,也多次向朋友推薦。
她平時主持香港文學館日常工作,又在香港電台主持文學節目,參與很多社會事務。佔中運動時,我在電視上看到她最後被警察抬離現場,反修例運動以來,我只知道理大守校之役,她在那裡作觀察員,卻因無法離開最後被捕。然後,就是這一次親身體驗了中彈的滋味。
還好子彈略偏,差一點點就毀了她的眼。臉上的傷口易好,心裡的傷口幾時才可復原?
像鄧小樺這樣的文化界朋友,我認識的還有很多,像林行止﹑李怡﹑陶傑﹑劉銳紹﹑程翔﹑李碧華﹑馬家輝﹑沈旭暉﹑陳慧﹑董啟章﹑高慧然等等,他們有的數十年為香港人指點迷津,有的仗義執言直面強權,有的勇敢站到抗爭第一線,還有更多文化界朋友,他們未必寫很多文章,但都是堅定的黃絲,走在百萬人示威遊行的隊伍中。
當然,也有個別多年朋友是藍絲,彼此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人各有志,不能勉強。至於會不會永世割蓆,那也只有走著瞧了。
黑警用胡椒彈直射人群,當然不會想到他可能射中一個作家;一個作家為公義受了一粒子彈,對她的意義更遠遠超出她的痛苦。
因為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如果她有志為歷史留下記錄,真正想描繪人性的複雜與多樣,如果她有心挖掘生命的真諦,她便不可以沒有創作的自由。
為什麼有那麼多作家和新聞文化工作者,站在香港抗爭者一邊?因為他們對自由﹑法治和人權極端敏感,嚮往民主制度,他們容易感受制度的威脅,又慣於為真理拍案而起。一國兩制變為一國一制,必然窒息他們的創作心靈,侵蝕他們的創作空間,他們腦袋上永遠懸著一把專制統治的劍,便沒有直剖人性﹑詛咒黑暗﹑追求美好生活的可能。
我很慶幸大部份文化界朋友,都有相同的立場和訴求,不需要考慮割不割蓆的問題。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能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不離不棄,同進同退,是人生一大幸事。是他們使我更認同香港人的身份,更有歸屬感和自豪感,更覺得自己活得有價值。
我這樣說,不是要抬高文化界人士,而是作為作家和文化人,他們本就應該和社會大眾同呼吸共命運,本就應該站在他們中間,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他們的天職便是,拿起自己手上的筆,為真理發聲,為公義抗命,與人民同生死共榮枯。
信仰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也不能給你什麼實際的好處,但它足以讓你以命相抵。如果我們的信仰是普世價值,那就任何人都不能用暴力和謊言奪走,當普世價值成為信仰,那就不是利害的問題,不是榮辱的問題,是生死的問題。
古語有云:「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這些文化界朋友,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他們讓我明白什麼是人生最高價值,他們給我力量和智慧,讓我堅守自己的良知。至於歷史那面大鏡子,更能讓我們看清楚什麼東西正走向沒落,什麼東西體現了未來。
希望小樺早日康復。一顆讓她流血的子彈,不可能使她動搖退卻,反而會激勵更多香港人,永不放棄,團結一心,堅持到底。
〈文章轉載自顏純鈎FB專頁,原文連結:https://bit.ly/2ZKQAgi。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