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立本﹑江迅:
《亞洲週刊》最新一期以香港警察為封面,譽無法無天的黑警為「2019年度風雲人物」,這件事做得太過份了,我已經無法說服自己再將你們視為朋友,如今就以這封公開信,與你們絕交。
自中文《亞洲週刊》創刊以來,直至本世紀初,一直秉承海外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立場,鼓吹改革開放,批判獨裁統治,聲援大陸民運,推崇普世價值。我記得你們曾做過很多深入而大膽的報道,對推動中國前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發揮過正面作用。
我們相識多年,在工作上有過很多合作,個人交往雖說不上非常密切,但也一直有共同語言。我曾有少量文章在你們的刊物發表,你們的書也曾經由天地圖書出版,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某種程度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因此長久以來,也一直以朋友相待。
因為《亞洲週刊》承辦書展的作家活動,我們也曾有過不少合作。有一年你們邀請大陸自由派知識分子資中筠女士來書展演講,但資先生並沒有作品在香港出版,我聽說後即與江迅商量,取得資先生授權,在書展前趕出一本她的文集。另一次,因為天地圖書出版汪精衛的《雙照樓詩詞藁》,徵得余英時教授寫長序,我建議書展時請余先生來香港,江迅即到處張羅,準備提供兩張來回美國香港的頭等機票,此事後來雖因余先生不便終未成事,但當時的確感覺我們之間合作愉快。
如果我沒有記錯,因六四事件坐牢的李旺陽「被死亡」時,你們曾做過一期封面專題,劉曉波零八憲章事件,你們也曾做過深入評析,你們也曾做過搶救六四民運人士的「黃雀事件」的獨家報道,你們在做這些新聞專題時,也都一直站在質疑和批判中共的立場。很多採訪都是你們親自做的,文章也是你們親筆寫的,從那時到現在,從站在自由主義立場,到站在中共的立場,這中間一百八十度的轉換是怎麼發生的呢?
如果之前的你們是真誠的,那之後呢?如果今天才是你們的真誠,那之前的呢?習近平說:「不能以前三十年否定後三十年,也不能以後三十年否定前三十年」,莫非你們以前做的是對的,今日做的也是對的?你們真是深得「辯證法」的箇中三昧啊。
這半年來,最多人談論的是「割蓆」二字,你們應該不會忘記割蓆這個典故吧。三國時期魏國的管寧和華歆本為同門,有一次兩人在屋裡讀書,門外有達官貴人經過,車騎顯赫,管寧視若無睹,華歆卻興衝衝跑到門外翹望,羡慕不已。車騎過去,華歆回屋,管寧二話不說就把草蓆割了,然後說:「你不配做我的朋友。」古人交朋友,有如此嚴格的標準﹑崇高的境界,比起他們,我們真是有愧於前賢。
我自然遠沒有管寧那樣的決絕,我一直因循地遵從一些交朋友的社會習慣,人都不是完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為人宗旨,也有各自的生活處境,不可能事事都求全責備。自從梁振英競選特首以來,《亞洲週刊》就成為梁的大本營,糾集一批梁粉,日以繼夜為梁振英搖旗吶喊,當時我已經很不理解了。到佔中時,你們更赤膊上陣,唯恐香港不早日變成大陸。考慮到你們老闆的政治立場,我還是盡可能地體諒你們的處境,希望你們有機會盡可能維持個人的良知,為香港人說一些公道話。
初時你們仍會玩一點平衡,間中還會有涉及敏感政治議題的綜合報道,貌似仍站在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但在處理上已經相當低調曲折,我明白你們的處境,也自以為體諒你們的苦衷。
我已經長期不看《亞洲週刊》了,因為如果你們不敢接觸政治議題,又有預設的立場替中共和特區政府粉飾,我就不想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直至這一次,你們把對香港人殘酷施暴的黑警,也當作英雄來崇拜,我也是看報道才知道,但做到這樣,你們已經去到盡了,除了文匯大公,已經沒有人可以做到你們這樣了。因此我才發覺,我對你們長期以來都有誤解,我誤以為你們還有一息尚存的良知,我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發現自己全然失察——如此欠缺知人之明,交友不慎,真有愧於古人。
我不理解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如果明白自己握有第四權,有責任監督政府,維護人民的利益而不是統治者的利益,那麼你們就應該和眾多香港新聞工作者一樣,致力維護香港的新聞自由,而不是反過來,致力維護統治者壓制新聞自由的「自由」。你們年輕時投奔新聞行業時,曾否立志做一個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聞工作者,而不是做專制政權的代言人?你們午夜夢迴,有沒有試過撫心自問,稍微有點不安和煩惱?
現在我終於明白,你們和大多數香港人根本的不同是什麼了。我們為自由可以不愛國,你們卻為愛國可以不自由;你們生活在尚有自由的地方,情願放棄自由,我們生活在不能不愛國的地方,卻敢於不愛國——我們不可調和的矛盾在這裡。
俗話說,你交什麼樣的朋友,你就是什麼樣的人。在香港人為自己的命運拚死抗爭的當下,我如果還當你們是朋友,我的人格就有問題了,我愛護自己的人格勝過愛護自己的生命,因此與你們絕交是我唯一的選擇。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從前種種一筆勾消,未來種種楚河漢界。這半年多來,以我的立場和態度,相信你們也早就準備和我絕交了,如此我們就兩便吧,各自割離,不留後路。以後道左相逢,也形同陌路人,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最終,我們各自都去承擔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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