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藏

專欄 | by  查映嵐 | 2023-04-04

(一)


那個挑高的房間朝東南,除了寬闊的門窗位置,房間四邊從地面到天花都嵌著書架,密麻麻排著書;房間中央放置數個設計古樸的書架,是由時間浸染過的深胡桃木色,溫潤而隱約透露和煦的光澤。


在大風微寒的日子,玻璃窗將春陽鎖進這家波士頓著名的私人圖書館,光安靜降落在書櫃和書身上。窗外是墓園,弗蘭克林的父母、波士頓屠殺的受難者,還有幾個獨立宣言的簽署者,皆葬於此。墓碑像書一樣,排列大致整齊——想來美術館、圖書館其實也是墓園的一種,是人們遭逢與召回死魂靈的場所。


不過,靠近窗邊的書架卻放著外借書,都不是罕見的古籍,作者還健在。因為這些新書為數不多,我好奇他們選書的邏輯,就湊近去看,結果一眼看到《Murakami T: The T-Shirts I Love》,便拿來翻翻。村上春樹原來除了收藏黑膠,也收T恤,有段時間為雜誌寫關於T恤的專欄,結集成此書。他說,他存下的T恤數量太多,衣櫃空間不夠,有不少是疊好放在幾個紙箱,真的就是慎重存放好的收藏品,已經無關日常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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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也儲下不少T恤,後來漸漸明白無論如何穿不了那麼多,就分階段送走了大半,但還剩不少。對於衣服,我幾乎只思考其使用價值,認為每年至少得穿一次才值得留下,從未有僅為了收藏而保存衣服的想法。


仔細想想自己人生中到底收藏過什麼?小時候的貼紙、閃卡和文具,少年時期的明星唱片和周邊,長大以後,有意識地收藏過的,有明信片和 Räuchermänner——德國的傳統木製香薰座。都忘記是怎樣開始的,後者應是在英國唸書時,在德國風聖誕市集買下第一個,後來在歐洲旅行看到木製玩具店都會進去找一個帶回家留念,目前有守門人、玩具小販、聖誕老人等六七種。明信片我幾乎只存不寄,去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美術館,都買幾張,愛其便宜,回家又可以貼在牆上裝飾。不過最近已經不再買了,畢竟我住的每個地方,都沒有足夠大的牆去容納所有的明信片,我就免不了為那些收在一角沒機會展露自身的明信片感到可惜。



(二)


因為東西很多的關係,我也認真看過《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約略了解過近藤麻理惠的整理方法。


先是把東西分類,逐個門類處理。把同類的東西(例如衣服)全部取出放在一起,然後每件拿起,感受一下物品有沒有激發喜悅(spark joy),有則保留,無則默默向它致謝然後預備送走。她的一些收納方法,我覺得很實用,一直沿用至今,然而我與物的關係,終究不見容於線性的時間,無法以喜悅法則處理之。


當然在最初總得有欲望迸發的時刻,才會出現攜想要據為己有之物走向收銀處、翻找錢包、取出錢或者信用卡、再帶著物出門,這一連串步驟;然而愛惜的心總是難以長久,物總以不同的速度,——掉落在視線所不及的角落,積染塵灰,套用近藤的語言,就是不幸落入不再spark joy、可以丟棄的範圍。


但古裝電視劇早就教曉我們,冷宮跟天牢的分別可大了,在冷宮,哪怕機會微乎其微,餘情終究有復燃的可能,在我的物之冷宮,也存在著一度不再spark joy、後來又重新入眼,再次在我生活佔一席位的東西。比如那條古早年代在三sprit買的cargo pants,高中時流行這種低腰露底褲邊的闊腳褲,我因為太常穿,褲腳都踩爛了,淺軍綠色給洗到跡近某種不純的白。在退流行之後,這褲子蟄伏在櫃子深處多年,不知為何躲過了多次大清理,甚至還隨我來到美國。二十年之後,終於又流行起來,就這樣重回我身上——我幾乎要相信這條褲子是憑藉強大的意志力捲土重來了。


斷捨離被捨離,教主近藤麻理惠的「變節」



(三)


人像喜鵲那樣,心心念念尋覓那些閃耀之物,又歡歡喜喜將之帶回巢裡。據說喜鵲收藏閃亮東西是為了求偶,那麼在牠們順利覓得配偶後,會將巢裡那些光閃閃全都無情棄掉嗎?反過來說,如果總想著日後還能穿、還能用、還會重新喜歡上,那就不免變成什麼都無法丟棄,最終毀掉自己的巢。


我的前一任鄰居兼包租婆米利暗,是一個看起來有點迷糊的老太太,她常買東西,有時會興致勃勃告訴我新近找到的某物如何別致和難得。然而她家裡已經接近寸步難行的地步,甚至要借用我們的車庫,存放幾件傢俬。有次她要收拾,我去幫忙將箱子從二樓移到車廂,然後發現所謂的收拾只是將所有東西近乎完封不動地移往倉庫儲存,什麼都不丟棄。


她那很老的丈夫受不了,有時一走一兩個月去探望朋友,最近終於入紙申請離婚。幾個子女要求她交出信用卡,而她堅決不肯,她認為她的花費還在合理範圍,她不要讓其他人控制自己的財政。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唯唯諾諾。我只知道,許多時候,對物的深情其實是一種移情,她用購來之物建造了一座堡壘,用以抵禦家人的拒絕。她抱著也是衝動買來的一條狗,鎮守堡壘深處,在那裡,她可以想像生命並沒有那麼荒涼。


有些時候,囤物可以變成收藏,有些人可以弄來一座建築,保存與展示藏品;後人付費參觀,感嘆他們的品味與識見。更多時候,囤物就只被視作病態的對物之依戀。「藏」原來曾經通「臟」,在《莊子.齊物論》就有這樣的用法;我們慎重挑選、競競業業收藏在巢穴裡的所有東西,其實與我們的內部——我們的五臟六腑、七情六慾——緊密相連。那些遍佈房子所有角落的物件,在積聚塵埃的同時也積聚了囤物者說不出的失望、怨懟、傷感,等到囤物者故去,那些物所勾連盛載的情思,最難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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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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