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突然又已一年】「處決」團年飯

散文 | by  呂嘉俊 | 2023-01-18

不用通過審判,亦沒作合謀,我們已用行動表態,一致決定,要「處決」團年飯。團年飯本來罪不至死,更談不上犯錯,只是追不上時代,就一餐一餐消失於世界。


其實在「處決」前,好些人早忘了有團年飯的存在,就算記得,亦只抱著應酬心態,一臉厭惡,不情不願很勉強始能吃完歲末的一桌飯菜,當然食不知肉味,更惶論有甚麼完滿感覺。團年飯其中一樣令人尷尬的地方,是它不純粹,如果簡單吃頓飯,專心完成,反而簡單,偏偏它有很多象徵意義,太多的符號,團年飯代表了一家人的團聚,年尾的總結,長幼之間的問候還有桌上說不清的忌諱呢。


一頓飯被過量解讀,一家人被賦予太多假設。城市裏本就有千萬頁窗,家家戶戶都有難言的經。所謂傳統習俗,都預設家人和睦,忽略了親人之間的糾葛誤會,長年累月近距離磨擦受損,傷口縫過再傷,有些痛深不見底。家人從來要講點緣份,無仇不成父子,無恨不作夫妻,你在乎父母有沒有偏心,他重視子女有沒有體諒,誤會若成,嫌隙日深,無聲無息就會失聯。


況且「我很忙」已是最佳籍口,「沒時間」早成順口溜。我們都太趕太忙太少時間太多朋友太愛上網,沒位置留給血緣上最親近的人。世間有種最淡又最苦的關係,是彼此明明沒有傷害,談不上討厭,更未有吵架,卻自然地變得陌生。一個電話未說到重點,已想快快收線;一次見面談不上兩句,眼神觸碰就急要迴避。怎麼曾經最親的人,會善於製造尷尬,才不過一陣子沒見,大家即遠若千里,所謂感情關係,原來薄弱得要命。


於是問候變得多餘,叮囑令人煩厭,一個追一個躲,直至關係破裂,沉默了,與其傷害,不如不語。一桌團年飯本來為了團聚,卻往往未吃到完場,已製造出密集式的刀光劍影,無心的說話,一個簡單的表情,就算是安靜無語,一樣會無色無相,傷人於無形。過去吃團年飯的光景,不該是這樣?由婆婆、媽媽、大姐,幾位女中豪傑煮出一大桌好菜,一家人滿心期待回家的日子。你不會知道她們花了幾多天準備,買了多少食材,只知那些菜式不易做,平常少吃。


大概幾日前,她們已細水長流浸泡花膠和冬菇,把之前收妥的瑤柱蠔豉髮菜弄好,在街市挑一隻大肥雞,一大隻豬手,大大件豬腩肉,最好要多一尾鯉魚和幾隻大蝦。團年那天,金銀滿屋,遊子歸來,一桌子飯菜好像超越了口腹之慾,髮菜瑤柱蠔豉、炆花膠海參冬菇、白切雞、炆豬手腩肉、煀鯉魚、乾燒蝦、老火湯,那些菜餚多到永遠吃不完,後來聽人說團年飯的重點在於餘,而不是滿,有餘有剩才好,最好多吃幾天,沒完沒了。偏偏現代人的時間情感生活,通通擠得爆滿,早沒餘下位置盛載甚麼,一頓褪了色的豐富飯菜,更使人吃不消。


人類以外,其他動物都不吃團年飯,甚至不喜同枱吃飯,牠們更愛各自修行,有種捍衛自己食物的本能,飯桌上容不下他人。惟有人類創作出團年飯這個活動,亦只有人類會放棄團年飯這包含太多儀式的集體行為。如今我們像其他動物,各自各的,七零八落飄散到全球。通訊設備拉近了個人,相識不相識的都可同枱食飯,但同枱久了,又會莫名其妙生出距離,離離合合,人與人之間總是聚散不定,愛恨無憑。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果人生有80年命,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相識相知,一同老去,一年吃一次團年飯,也不過見80次。欠點緣份的,一生才吃三數十次,原來我們都沒幾多時間共聚,不要再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都是空頭支票,或是賭氣的話;生死,聚散,我們都作不了主;吃甚麼,和誰吃,早有了定案。


見面有時,吃團年飯有時,一年一次,不如不見?還是今年開始,重新相見?把時間留給值得的人,把吃團年飯的機會,送給想見的人。見或不見,不如今年好好再試?畢竟下輩子,我們未必能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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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嘉俊

前《飲食男女》執行編輯,字字研究所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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