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亡

小說 | by  李楊力 | 2022-09-17

余浩龍剛才在團年飯局喝了太多茅台酒,半夜夜尿醒來仍是醺醺醉醉,但一睜開眼,卻看見一道黑壓壓的長髮身影站在自己臥室的窗邊,那個人渾身顫抖。余浩龍搓了搓眼睛,仔細再看,嚇得大喊一聲「啊!」,嚇得連余黃淑芬也從睡夢中醒來。

那個人慢慢回頭看,彷彿一個鬼鬼祟祟的盜賊,他偷的是一種從來無人知曉的身分。余浩龍慌亂中開燈,那個人臉上塗著紫黑色的妝容,彷彿被人亂拳捶打,身穿一套紫色薄紗長裙和一對黑色高跟鞋,微微打開的衣襟露出小麥色結實的胸膛。

當那個人準備墜落向前,余浩龍衝上前抱住他的腰。余黃淑芬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頭,張嘴雙唇發白。


***


「爸,我不想進去。」余正雄站在游泳池更衣室的門前,雙手抱緊著自己瘦削的手臂。他一頭清爽乾淨的短髮迎來了大暑的陽光,也換上了天藍色短袖T恤和種滿椰子樹的沙灘短褲,矮小的他就像被壓縮得嬌小玲瓏的余浩龍。每逢新年一群叔伯兄弟姑爺奶奶聚首一堂,大家都總是摸著正雄的頭笑道:「這孩子真像他爸!就是個子小了點罷了。」正雄只是低著頭靦腆地皺眉,握緊了手上一封封血紅的利是。

余浩龍以為或許是正雄還未習慣游泳,害怕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赤裸上身,可是一個男孩子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哪一個男孩游泳不是赤裸上身的呢?余浩龍也是這麼對兒子勸說的,他心底暗自憂慮:這孩子現在就已經這樣優柔寡斷,長大之後那可不得了。當機立斷,這是余家的家訓,至少余浩龍的爸爸是這樣教訓他的。

當五歲的余浩龍站在沙灘前扭擰著不肯走進水中,只是緊緊抱著他爸爸的腳,他狠狠地甩藤條打在余浩龍的手臂上,他父親大聲疾呼:「我地養魚出身嘅人,怎麼可能唔識游水?你今日學唔識游水,唔準翻屋企!你自己浮係水面!」一條又一條紅熱的藤條痕刻印在余浩龍的手臂上,當他手臂一邊顫抖,一邊慢慢浸進海水中,那散發鹽味的傷疤,就像是一塊被斬斷的魚刺身。

余浩龍知道這年代他不再養魚了,他是不能打小孩的,會被抓起見社工和警察的。他只是說了句:「要記得,你是要代表學校泳隊比賽的。」他拉著余正雄的手走進更衣室。余正雄回頭望了望另一端的更衣室門上,那個封印在粉紅色方格裡,穿著白裙子的雙馬尾辮女孩。

當余浩龍脫下內褲換上三角泳褲時,余正雄還只是脫去了短袖,雙手緊緊握著褲頭,沈默低頭望著地板。余浩龍一邊把衣服塞進儲物櫃裡,一邊對余正雄說:「仔,等下先練習自由式,記得拉筋。」

「嗯。」余正雄慢慢將褲子拉下來,那條粉嫩短小的陰莖仍然包裹在厚厚的皮裡,下體開始長出兩三條彎曲並沾上汗濕的陰毛,那些陰毛剛好彼此交疊,疊出一堆顛倒的笑眼直視著余正雄。他忽然有一股尿意,但他不敢想像津黃的尿液就會從自己的陰莖流出來,像是崩壞掉的而不斷吐出膠帶的錄音帶,於是他收緊膀胱。

視線若再向下推移,小腿的毛也開始迫不及待地如遺書上倉猝的筆跡湧現,那些細碎的毛所書寫的,都是他如何理所當然地長出腳毛,如同癌細胞蔓延,避無可避。他感覺到一股詭祕的生氣在他體內鼓噪而震動,連同更衣室淋浴間的蒸汽搖晃著他,他在飄飄浮浮中彷彿離開了這幅軀體,他虛構的意識懸浮在天花板的角落俯瞰著自己,他看見自己仍然站在儲物櫃前,渾身顫抖,盯著自己的陰莖與體毛。

他和余浩龍熱身之後,便跳進水中抓著浮板練習踢水,余浩龍不斷喊道:「雙腳要直。」有一刻他鬆手放開浮板嘗試靠自己的手腳浮在水中。他漸漸沉落在水中,在水中他將雙膝併攏緊貼腹部,余浩龍的聲音開始漸漸遠去,四周孩童嬉鬧的聲音也消逝了,一片深邃的寧靜漸漸蕩漾開去。余正雄唯一聽到的聲音,是自己的心跳,砰咚砰咚,砰咚砰咚,此時此刻他擁抱著自己,彷彿母親的羊胎水擁抱著他,那溫柔的波浪承載著他一切還未被定義的的姿態。


***


「阿龍,你果然教子有方啊!這樣品學兼優,又懂得孝順長輩的年輕人,可真是難能可貴啊!」坐在余浩龍左邊斜對面的大伯大聲說道。余正雄先將糖醋松子黃魚用筷子夾給祖父母,然後父母,然後各種按輩份大小排序的叔伯兄弟姑爺奶奶,最後才夾給自己。余家的團年飯從來不缺人,三代同堂,每年總是會準時齊人,每年總是不缺余黃淑芬拿手的糖醋松子黃魚。

「你們還不知道阿雄已經收到香港大學醫學院的offer了。」母親余黃淑芬半掩著嘴巴笑說著,然後用筷子把一塊松子魚夾到正雄的飯碗內。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她跟媽媽一開始進廚房學的還不是松子魚,而是清蒸石斑。她從一開始將魚鱗剝落乾淨,把姜、蔥花、芫荽切碎,到最後下鍋蒸熱。當她將一碟碟菜餚上桌侍奉一家七口時,滿頭大汗的她迫不及待地要將魚塊夾進自己的飯碗裡,然後母親在她手背打了一掌,說:「以後吃飯要先夾給爺爺,爸爸,哥哥,知道嗎?」余黃淑芬瞥見自己左手的食指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痕,那是她剛才切蔥花時不小心切到的,但只是淺淺的,沒有人注意到,她就繼續幫桌上其他人夾菜。

「那可真是恭喜啊!像阿雄這種年年考全級第一,又代表學校泳隊出戰學界比賽的高材生,能進港大醫學院也並不意外。阿雄,你一定要為余家爭光!」坐在余正雄身旁的堂哥把手重重地壓在他肩膀上。

「雄兒不用像他爺爺當年,那樣出海打魚,真的是爺爺在天之靈庇佑,只可惜他看不到我們雄兒為余家爭光的這一天。」祖母說道此處,不禁落下淚來,余黃淑芬將紙巾遞給祖母。大伯識趣的轉移話題:「有我們余家先人庇佑,加上我們正雄一表人才,沒什麼好怕的呢。對了,正雄,你有對象了嗎?」

「還沒有。」余正雄才剛要把魚塊和飯夾進嘴裡,隨即又放下了。他目光投射在躺臥在橙紅色醬汁的糖醋松子黃魚,那被高溫油炸的軀體被刀鏤刻出一朵朵血紅的花,彷彿魚一切的內在都被挖掘出來,如同展品陳列在旋轉玻璃桌上。正雄嘗試把注意力分散在魚的身體上,他盯著魚的下身,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條魚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他伸手進褲帶想拿出手機Google搜索這條問題,停頓一下,又將手拿出來放在餐桌上。

「媽,像阿雄這種青年才俊,哪裡需要我們這些長輩擔心呢?上了大學之後,肯定一大群女孩在宿舍門口排隊拿籌,搶著要和我們的阿雄拍拖呢!」大伯興奮地說道。

「如果有女朋友了,阿雄,當機立斷,快快娶了對方,別耽誤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父親余浩龍說道。

「嗯。」余正雄一邊咬著松子黃魚,一邊回應著。鬆脆的魚塊在他嘴中爆開,他似乎不小心咬到魚骨,生起一陣刺痛,象牙白的筷子沾了一點血,舔起來卻是酸甜。他趁未人注意捲曲舌頭把魚骨挑出來。

「要結婚,就是賺多一點錢,最好請了所有的親朋戚友,有車有樓,那才叫當機立斷。」舅母說道。余正雄記得以前上生物課時,老師有說過魚確實是有分性別的,每個生物都有屬於自己的染色體,那這條魚的染色體到底是什麼組合呢?如果這條魚是雄性的話,他有沒有陰莖呢?如果是雌性,她有沒有乳房和子宮呢?人們怎麼鑑定自己吃下的魚到底是雄性還是雌性呢?雄性的魚會不會比雌性的肌肉含量更多,所以更加肥美鮮甜呢?

只是人們吃魚的時候,比較在乎魚好吃與否。

「我們正雄哪怕賺不了大錢?他港大醫科生,賺錢買起你整個人都還有剩呢。不用像我們以前那一代,要麼抓魚,要麼種田,沒出息!」舅父說道。余正雄繼續思考:那如果一條魚可以就只是一條魚,為什麼人要分男女?為什麼我是一個男性,而不是女性?為什麼我不可以是一條魚?

「好期待表哥將來請我們去飲喜酒呢!表哥,你會不會想和女朋友飛去加勒比海沙灘舉辦婚禮啊?聽講那邊水清沙幼,搞戶外婚禮肯定很浪漫的!」表妹雀躍地問。

余正雄忽然有種衝動想成為一條魚,如同他跳水的時候,自由自在地跳向水中,沒有濺起一點浪花,只是如同他自己那樣的浮游在晶藍的水中,他可以奮不顧身地跳下去,他可以離開一切,他可以離開自己。

「傻女,你這樣說好像是你要和阿雄結婚,有排都還未輪到你,你拿鏡子照一照自己的樣子先吧!」表哥笑說,然後舉杯敬酒,眾人也跟著哄堂大笑,舉杯暢飲。余正雄也跟著一起大笑,一起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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