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青年荼毒室眾籌六十萬自己開拍「哲學係咁傾」,延續「五夜講場.哲學有偈傾」,半日達標,連幫佢宣傳都來不及,執筆之時已經達八十萬,都係文史哲界一個奇蹟。作為五夜的隔離組,又同佢地成員頗有些合作,想寫佢地都一段時間,就趁這個機會寫一下我眼中所見的荼毒室吧。
荼毒室本來是個page,在2016年成立,由一班哲學系的研究生(主要來自中大)組成,在網上及報章發表介紹哲學思想及觀念的文章(據稱有針對「01哲學」而生)。在「哲學有偈傾」播出前,他們已經累積了不少的人氣,我初時不算認識他們,但很快已經發現他們是「五夜講場」網上收視的龍頭,受眾互動極其踴躍,雖有時聽到資深觀眾的微言,但在普羅尤其年輕觀眾的接觸上,荼毒室的實力是強到不容否定的。這些年來,他們承接著由出文到出片再到出席各種不同範疇的場合,建基哲學又能與各範疇交流,唔怕拋個身出來但又維持到獨特形象,已經成為九十後以網絡新媒體突圍的文化現象中之一個代表性範例。眾籌半日達標的大奇蹟日當天,本來藐藐地佢哋的朋友換了一個說法,說他們是像mirror一樣的哲學男團,每人路線不同,但都有鐵忠粉絲,才能造就這個奇蹟。
其實荼毒室的實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們維繫粉絲(即室友)社團的方式,我因已加入他們的patreon和discord,最近有些觀察(到底是為了刺探還是真心喜歡他們呢)。室友的身份認同極強,常常嚷著「室友出征」(多為假動作),對街上身穿荼毒tee和孭荼毒袋的人都有反應;自有一套language,許多insider joke,荼毒室十三太保的表情包和改圖當然少不了;甚至,荼毒室的這些平台已經成為室友本身的舞台及發表空間,荼毒室五週年慶的「室友作品展」已經是一例,室友會自行準備主題報告,串流播片,在裡面談論哲學戲劇電影藝術的問題,據說在荼毒室開課時室友發言也佔去大半時間。反倒是十三太保本身很少露面——但這也無損室友的向心力。因為荼毒室已經被其群體認定為不可拋棄的管道(channel, 其最基本的意思),必須通過他們,才能通往某個世界,某些魔法才會生效。說媒體要讓消費者成為舞台角色、「媒體上身」(mediated)是書上讀回來,但真的見到其實現時還是覺得amazing。室友群體很大,我很快也認識了幾個不同背景的室友,挺喜歡他們的——有良知、喜歡文藝和知識、積極尋找、參與、支持新事物的人,如果還能凝聚在一起,就很了不得了。
其實我不是一開始就跟荼毒室跟得很貼,他們發表的文章我看得不多,很老實地說並沒有文章印象深刻。我喜歡看的多是解構主義一脈的才子式書寫,不然就是李維史陀佛洛伊德巴什拉之類,和荼毒室十三太保的本行好像有點距離。不過和他們成為朋友之後,有時會去看他們的LIVE,想學習一下新媒體的運作方式。那些LIVE自然不是給我這樣忙的人看的,但其特殊型態正好說明了他們成功的地方。荼毒LIVE總是失控的,充滿了大量調笑和廢話,通常好像直播幾個朋友散漫談天一樣(室友會瘋狂回應),間中有些比較認真的文哲藝討論(室友回應會減少)。而我就明白,LIVE的根本意義在於互動,崖岸自高者不宜。荼毒LIVE粗口、醉酒、瘋玩、痛哭都是常見(我總是捱不到痛哭部分就睡了),不顧形象就是他們的形象,這且令人覺得份外真誠。
這些漫長、以生活話題切入的LIVE不是LECTURE的開示,而是一種陪伴形態。可能像以前的午夜電台節目(但其嘈吵度不是任何大氣電波可接受)。可以開住聲做其它嘢。荼毒室大概是2020年開始每週定期做LIVE,而在疫情期間如2021年初開始,我身邊幾乎所有四十歲以下的朋友都在看荼毒LIVE。我也在那時決定請他們來做「已讀不回」,果然他們的成績是最好的,鹽叔的《異鄉人》一片高據收視榜首。我們老人家常互相笑嘆咁長咁夜咁嘈的LIVE,點睇呀——但有一天,我經歷一天沮喪而壓抑的工作,回到家開一下荼毒LIVE,正好四哥豬文又在喪叫互屌,我突然感到一股無可置疑的釋放感——那和看到熒幕上的演員大喜大悲激烈衝突所引發的釋放感相近,但又有一層不同,就是那是真情實演,你對之產生真實反應你不會覺得自己是被騙或自己騙自己。所以我想荼毒LIVE也是一種藥,在某個人的某些時間某個狀態會發生療效。
荼毒室的成功,是目前「知識娛樂化,娛樂知識化」潮流的一個重要範例。五夜講場只是「輕鬆」,但荼毒室比五夜更迫近娛樂的範疇。荼毒室後期樂於拍片普及哲學,還憑對於戲劇的愛好和熱衷及不顧身世,後來更拍起DRAMA來。因為太多人講《娛樂至死》這本書,我看了白水拍的那條片,覺得最大的特點是他使用了連登等潮語的例子來闡釋書本中的理論(而且放在影片開首)。有這個意識就很關鍵,但也想不到收穫的潛力這樣大。說荼毒室是哲學界MIRROR也許有人會認為是過譽(邊個係姜濤呀!),但說他們是哲學界的「試當真」,應該接近實情。「試當真」以獨特賣飛方式自資開騷大成功,荼毒室也自行眾籌大成功,都是難得在資源方式上的開拓。在政府或財團資助或大型融資都出現陰影的時代,希望這真能帶來結構性的轉變。
本文是倒著寫的,由外圍及表面的因素倒著講回來——荼毒室的成功並不是孤例,它是整個由2011左右開始的「哲普大潮」之一部分。作為非哲學本科的外在觀察,這場大潮其中一個標誌是邁可.桑德爾的《正義:一場思辨之旅》中文譯本的超級暢銷,帶動許多哲普網站如雨後春筍(台灣那邊就有「哲學哲學雞蛋糕」的朱家安等),許多哲普書的銷量也連帶突發拔高。(那之前二十年香港的暢銷哲學書就只有萬年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紅起來的是「思方」即思考方法,哲學一詞還是代表著「趕客」。)我有時會想,整個世界性的哲普熱潮,其關鍵點是哲學人放下了維根斯坦式的拒絕——而我的學習年代充滿這種拒絕,對於一般人的「人生問題」,回答是「這不是哲學問題」「哲學不解決這類問題」(文學同理),造成哲學與民眾的多年脫節。許多哲普書用(可能有點超譯的)哲學思想去回答人生問題、現實問題;但記得2018年我想邀白水上節目談哲普書時他還是有點不屑地拒絕的,為何現在眾籌時拍第0集會齊聲說「我迷失在這場哲普遊戲中」?或者有些人會揣測為貪戀巿場與名氣,但如果單純為了巿場,荼毒室可以多接商業廣告,賺得更多且保曝光,不必搞咁多嘢。我自己有個直覺,那種哲普熱情可能基於一種經歷了2019的直接感受:當看到有人很努力然而遭受挫折,為了理想而迷失,困於情緒或現實的泥淖不能自脫時,作為共同體的一員,如果我的知識能夠實在地幫助那人,那就真是太好了。如果真是這樣,在這點我是完全共感的。
「普及知識」聽起來名利雙收又爽皮,但其實這一向是個危險之地,因為「普及」多半減損「專業」,如鹹淡水域交界,知識會出現混淆;更莫說很多人聞名未見面,覺得你「不值那麼紅」,未識真人就先有了成見,樂於說你不夠好來顯示自己有創見。對荼毒室的非議我也沒有跟進多少,當然他們的文章和presentation可以再改進,再脫點研究生tutor味而往知識份子方向進一些(但他們可能會更想往表演者的方向進一些)。不過看那次豬文在節目上講小津安二郎的鏡頭是仰視角而引起爭議,我google了一下,看到了他們所據的資源來源(包括小津本人在訪問中這樣說)。我完全明白在我那代或更早的前輩的知識系統中,小津的鏡頭是「榻榻米視角」是近乎無可爭議的教科書說法(像大衛.博維爾《認識電影》)。但他們所說的也有所本。此即在網絡世界資料來源繁多,信維基多過信教科書是不美麗的實情,更確切地說,這也是學問下移民間、知識來源分散的當下現象,這種爭議是不同知識來源之間的碰撞現象,教科書的說法確有可能比小津本人的說法更有權威法或更精準,但這應該被理解為一個現象,或者追求不同知識來源之間的再對話辯證,而非演化為對個人的徹底質疑,因為這不是孤立現象。九十後常有一些前輩聽來礙耳或難以接受的表述或講法,我做文學節目時,九十後的嘉瀛有時說話都讓我皺眉擔心,但我每次回去fact check,都發現她所說有所本,有時那是不同的看法,不能完全斥之為錯。我記得問過人類學教授「鹹淡水域交界」有何優勢,他說「生物種類比較多元」。這或者也是對普及化現象要有的包容眼光。
荼毒室能夠開創這樣的局勢,是男團人多而齊心是一個關鍵,多個人多雙手呀,我不知幾羨慕。他們說有時吵架是真吵,但過後又不放在心上,這種量度也就難得。看他們的文章是不至於喜歡他們,但識左真人係ok,佢地係ok真,會想同佢地做朋友個種。
我不是認識他們所有人;其中鹽叔是合作最多的,作為其中最老及最圓滑的一員,鹽叔兼任男團中花姐的經理人角色,荼毒室壯大他應該是關鍵角色。其實他的MANAGEMENT能力看來沒有很高,現在一切是靠他運動員的意志和體力撐住。無論如何,他對著鏡頭就容光煥發。而我喜歡坐近鹽叔,因為他的能量可以令旁邊的人完全不累。
四哥康廷搞藝術,瓣數和我比較近,因此比較對嘴,好像對我也算尊重——他能夠突破自己的孤僻和人際障礙而成為一個在鏡頭前大喜大悲又有點可愛的人,也真是不可思議。我覺得四哥能夠把問題講清楚,這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白水的文學作品看得多,陽光之餘也很陰柔,他不知為何把怕我變成了自己的人設,難以自拔。我其實擔心他,因為他有內傷,別人都知道但無法插手,不知他能否把這一切變成試煉。豬文的氣質其實很像一個演員,我覺得他有可能真的會變成一個演員。而我記得,2019的那些時候,我頭頂布甸,帶著人走入富德,正在梯間等候的他們看見我時那詫異的眼神;也記得有次在法庭外,豬文在我背後哭泣,那捲動的悲傷像巨浪一樣打在我身上,我幾乎是毛髮直豎,需要讓自己完全中空才能使它從指尖髮膚中流洩出來。
另一位在已讀不回認識的是Mk老師,他像我大部分的朋友一樣有點畏懼社交,三無呆萌屬性,簡直像2D的漫畫人物一樣適合投射fantasy(回應前文荼毒室邊個係姜濤的問題——sor我真係講過mk老師係哲學界姜濤),當日如何令在場所有女生都喜歡他但不敢去跟他說話。(做乜搞到好似寫緊紀念冊咁……)
而我知道,研究生時期本應是一個讀書人最積極活躍最有可能性,最「當打」的時期,而荼毒室大部分人正正都在這個時期,這也是他們充滿能量的原因。像剛畢業的四哥馬上要遭受正職的磨折,面對職業和事業的分岔。以前都說哲學系畢業不知做什麼好,現在看來反而成了突破的優勢;像我們中文系英文系畢業生出來很容易就是找份教職,研究生則多仰望學院教職,現在要做什麼還要向學系申請,有野心者不多。
在過往,江湖若浮現有知識又有表演能力的年輕人,很快就會被組織 /公司/娛樂業/建制吸納,而荼毒室至此未曾腐敗,沒有被吸納,這和他們本身對哲學的堅持有關,也幸好他們本身已有自己實力雄厚的平台。歸根究柢,哲學人不計較錢,我想還是很特殊的優點。五夜摺時,我看各組中,最有實力自建平台的,當然就是他們。果然他們揀盡寒枝,還是自己先動。因為哲學係咁傾成功突圍,自然也有很多人來問我,文學能否照辦煮碗自立門戶?想要解釋這個問題,已經讓這篇文多拖了一天,再想下去就寫不完了,還是先就此打住——有咩好講啫,做左先講啦。鄧小一個人得一對手,但絕不輕易放棄,只是我要想到能夠支撐下去的模式。目前要先請大家支持我PATREON: patreon.com/tswtsw ,希望有啲製作費都試(當真)住做先。
現在活在香港還真是累的,不過有荼毒室的活力在前,也讓我們受到激勵,希望江湖湧現更多有能力有意志的青年,香港人也更懂得如何去支持有價值的事物,我們能更緊抱對知識和自由的信念。
(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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