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很討人厭的怪癖,喜歡衝向鳥群聚集的地上,嚇得牠們立即四散。有時驚恐過度,還會抖落幾根羽毛,給雨後的草地染上大片灰黃。聽見拼命的拍翼聲和叫聲,心腸壞的我便大笑起來,幼稚如小孩。上次幹這種壞事,已是一年半前。大三暑假,我在台大交換。不用上課的日子,去了二二八公園。寓學習於旅行,好不快活。
城市裡,鮮見那麼多鳥聚在一起,這似乎是都市獨有的冷漠。每天擦肩的人很多,能相識並成為朋友的卻少之又少。疫情以來,很多在大學認識的朋友已經許久沒見了。畢業後更像鳥兒各散東西。
懷念還有書讀的日子。天曚光,幾隻噪鵑擾人清夢,狠狠銜走我賴床的五分鐘。又一城的美食廣場,總有麻雀飛來,啄食地上的食物碎屑。又或是把排泄物蹭在食客的座位上(還好,不是他們的頭)。這當然會換來食客嫌棄的嘴臉。現在噪鵑不吵了,反倒清靜得可怕。麻雀也不再飛入冷清食肆,獨食的人寂寞嗎?大街冷寂,原來未必羅雀。能在窗前看見鳥飛過竟覺稀罕,莫非民不聊生,鳥也不聊生?
南昌站附近空氣不好。我習慣開窗只留一道小罅隙,不至於沒有新鮮空氣進入。某天午後,有隻鳥突然卡在我書桌的窗沿上。以為眼花,嚇了我一跳。縫隙那麼小,不知是怎麼鑽進來的。縫隙那麼小,也出不去了。小腳怔怔踩在窗沿上,應該是嚇破了玲瓏腑臟。
父親是雀友,年輕時已經是。小時候家裡養鳥,譬如相思和鵲鴝。要他徒手捉鳥,自然全無難度。他不但不怕,還捧在手心端詳,高興得像找到了罕有品種的精靈球。父親更胡謅這麻雀的種真特別,從來沒見過。其實只為多看幾眼,向這隻比他自由的鳥兒訴苦。家裡要是像以前,放得下鳥籠,又沒有瘟疫,牠可能就落戶於此了。
不過,有得揀,誰想做羈鳥?能飛的,都飛走了。做鳥多好,說的當然不是籠裡的。一輩子都在飛,漂泊而自由。可現在,連空中服務員都不能飛了。找不到落腳點的,只好懸在半空。運氣好些的,則轉了行,雙腳安全着地。
我也沒想到,自那次回港,再也沒飛出去過。半夜「思鄉病」發作,就翻翻手機相簿裡的舊照、在台大誠品買的書,還有台灣朋友的社交網站。彷彿長出一雙翅膀,足以飛到香港以外、自己最掛念的他方。人哪,難免羨慕別處人們過厭了的生活。例如我有個朋友,偶然在上環某二手書店認識。她回到馬來西亞,約定半年後來港再聚。此去兩年,她說很想念香港的叮叮,當然還有這裡的人。
我們之所以喜歡旅行,說穿了就是圖新鮮,貪戀自己家沒有的。剛回港不久,便心急想找家台式食店坐下。好吃歸好吃,卻總覺服務生的態度,沒有操閩南口音的阿伯親切。同樣的食物消費也不低。折衷一點,能在超市買到台酒花雕雞麵就很滿足了,那是我幾乎每晚在宿舍的宵夜,快把我這個蒲松齡前世都吃成曹雪芹,應記一功。宿舍樓下就是便利店,聽說是全台第一家賣書的7-11。生理與精神食糧共冶一爐。幸好書裡沒有爬出什麼蟲子來。(台灣的蟲子都很大,連小強都叫大強。)
其實,在香港,我哪會跑到群鳥之間,不嫌牠們邋遢都偷笑了。興許定居台灣的人也不會。我們不是當地人,什麼東西在我們眼裡,都是有趣的新事物,哪怕是公園裡一群稀鬆平常的鳥。我至今也忘不了。即使我對鳥並不及父親癡迷,甚至嫌棄啁啾吵鬧,打擾我做功課。
兒時搬家,家裡的鳥籠一一變賣。至於鳥,品種好點的就賣人,較普通的就放生,家裡難得清靜。我與鳥兒的親近,常發生在父親不在家時。我拿起一根用來喂食的小木條,指着雀仔的頭。鵲鴝體積較大,我不敢欺負。相思雀小巧,容易接近。我在牠面前拿起木條亂晃,牠以為口糧到了,目光和小嘴隨之而動,偏偏什麼也吃不到。
三歲定八十,我對鳥兒的壞心腸很小就開始了,現在卻假慈悲地想念牠們。能看見鳥在天上飛多好啊,起碼在全世界坐困愁籠時,世間有種生物仍然自由,聊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