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批評家從當代敘事學的觀點看《石頭記》?我想知道。《石頭記》的敘事,當然是全知的,有趣的是,書老早就說明,這是通靈的石頭的角度,再經曹雪芹十年間增刪五次。換言之,石頭是原著,曹則為編輯。當然,石曹實為一體,石頭豈真會寫小說,我們姑且中止懷疑,就當它會吧。然則它描述事事物物,都表現嫻熟、內行,儼如百科全書式的專家,其中衣飾的描述尤為細緻,令人拜服,這是布斯(Wayne C. Booth) 多年前所云:「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全書這裡那裡流露石頭的審美趣味、意識形態。不過我們會追問:如果這是某某的觀察,那麼石兄介入,──介入自是不可免,但有時會否介入得太多?例如林黛玉初見王熙鳳:
(黛玉)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魚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萍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第三回,下同)
「只見」云云,說明這是通過黛玉的觀察,這種融入小說人物的觀察,舉一個淺易的例子,比如探險的電影,先來一個全景式貌似客觀的鏡頭 (豈真有全然的客觀),但當現探險家走進黑暗的山洞,鏡頭隨電筒的光搖曳,則是融入探險家第一身的主觀視角,好處是讓觀眾感受,且融入這人物的心神。不過,這麼一來,他的觀察是有限制的;而且不同人的觀察,應有所不同。這方面當代研究敘事觀點的專書還會少麼,而轉換不同的敘事觀點更是後現代小說家的慣技,這是多元對單一的反抗。再者,人物觀看到的、想到的,不必是定論,可能看錯,更容許出錯。《石頭記》雖說「假作真時真作假」,可從沒看錯,把人一看到底。黛玉的第一印象,太仔細了,對細節近乎耽戀,這毋寧是石頭的趣味。然後,寶玉出場,黛玉的觀察是這樣的:
(黛玉)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若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這一次「忽見」,同樣見得細緻,許許多多「如、若」的比喻。我們甚難初見就看到那麼多,想到那麼多,──在攝影機出現之前的小說,無論中外,總是這樣;偉大的小說家,妙筆生花,總希望盡量幫助讀者「看到」,彷彿看得愈多愈好。不過既然出於一個人物的視角,看到的想到的未免太多。當然,世間或者果爾有人一目十行,觀察物事可以巨細無遺,一如電腦掃瞄,並且立即產生連串精到,況其實也相當程式化的比喻。但那會是襲一身嬌病的黛玉嗎?假定黛玉就有這種本領,很好,但還看到對方「怒時」、「瞋視」,已超過當場的觀察。然則,這是這本偉大小說的缺點嗎?也許見仁見智,但今人肯定不會這樣寫一個人的觀察,而且並不是評論家所說的「寫實」。
倒過來,寶玉怎樣看黛玉呢?
(寶玉)細看形容,与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這次不再寫衣飾,而寫寶玉「細看」黛玉的形容,那是連串精妙的偶句,同樣是「如、似」的比喻,而且已看到她「閒靜時」與「行動處」如何如何。他與她觀看事物、表現事物的方式,是一個模子。
再舉一個更好的例子,第十五回寶玉初遇北靜王水溶,同時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看到什麼呢?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
寶玉「舉目見」水溶,頭上戴的什麼、穿著什麼,另一邊水溶「見」寶玉呢,也是戴著什麼,穿著什麼,內容不可能無別,見法卻是同一個模式。衣飾之後是彼此的面目。寶玉見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水溶呢,見寶玉是「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同樣的修辭,近乎互文的比喻。這就很難說還是他們各自的觀點。或者有人為之解說,他們心有靈犀,看到的其實是自己。今天的讀者,會同意嗎?兩個新認識的人,可都沒有宣之於口。
清代張新之評云:水溶為通靈未失之心,寶玉則為通靈既失之心。他們的心,我以為,毋寧是通靈的石頭分別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