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唔明啊?」譚蕙芸在訪問期間,屢次向筆者問到這個問題。她會在一句說話後面,把眼睛盯在你身上,問你是否明白她的意思。有時,說著說著就把上半身靠前,我們之間的桌子很小,她快靠到一半。經筆者數算,在兩小時的訪談中,她說了約十四次意思相若的問句。
訪問前,一位中大新傳系的同學跟筆者說,譚是一個「有氣場、說話直接」的人。我想,更準確的說法是,她擅於表達自己的想法,亦在意你是否明白她的說話,因為「理解」對於她這樣一個記者來說非常重要,唯有反覆探問,才能促進理解。那句「明唔明」後,她又會繼續把話說下去。
譚蕙芸最近出版的新書《文字欲: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就是她十年來撰寫特寫新聞理解不同人的成果,也是任教相關大學課程的心血結晶,有記者心得,亦輯錄露宿者、A&F模特兒、黃之鋒等不同社會範疇的人物專訪。書中,我們可以看到譚蕙芸作為記者始終關注人性與真實的欲望,也實實在在紀錄了時代的一些面貌。
跳進水裡才是逼近真實的方法
傳統新聞一般以「倒三角」的形式書寫,最重要的東西放在較前位置,導言要清楚包含「六何法(5W1H)」等基本資訊,方便讀者吸收。「特寫新聞」(或名「特稿」、「報導文學」、「非虛構寫作」)則藉由文字的描述,像電影一樣製造臨場感和富質感的閱讀經驗,把讀者與新聞事件連繫起來。
譚蕙芸在書裡提到一個例子:2017年夏天,她第一次到訪芝加哥,走在佈滿高樓大廈的大街上,看著大廈上的玻璃窗,忽然感到似曾相識。後來,她記得自己十多年前曾讀過一篇特寫新聞,細緻描寫了一宗芝加哥發生的玻璃窗高空殺人事件,包括現場環境、玻璃落下的速度,而事發地點剛好距離她身處的地方半小時腳程。她不禁打了一下冷顫。
訪問裡她又提到這件事,彷彿又一次連繫上芝加哥的既視感:「嘩,真實啊這一篇報道。你想想,讀完一篇新聞,那麼久,竟以為自己到過這個地方。不覺得很神奇嗎?看電影才會這樣,但你會知道是看了一場戲,恐怖的是你站在街上記得自己好像來過,痴線!真的嚇死人。」她用力地抽了一口氣,發出「雪──」的聲音,一種緊張的表達,「你想想,心寒。」
如此細緻地製造臨場感,甚至讓讀者「身歷其境」,記者投進現場去理解是必須的一個方法。不是抽離地觀察,譚蕙芸的說法是「游水」:「很多記者是在水面觀察,我則要跳進去再爬回來,然後才寫。」她無法接受在辦公室看著寫新聞,那就像要了她的命,唯有現場,才是「活水」。
六月的「反送中運動」,譚蕙芸在加拿大探親沒有來到現場,最近在沙田親歷遊行和衝突,她才終於接駁到運動當中。作為記者終於跳進這趟活水裡,近乎儀式,她形容是「immersive experience」,浸沒的經驗:「身處新城市廣場,我在想如果我是示威者,如果我是警察,我一直在猶疑。」「語言在當時差不多都失去作用了,你想想,都在打,那種集體的情緒是怎樣的。譬如有些東西可以肯定,示威者那種憤怒但又有點興奮,這個黃碧雲有寫過,想打的興奮,也有輕鬆的時候,有搞笑的時候;警察那種甚麼時候放工,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的兄弟不可以被人打……你明唔明,就是不斷進入這些角色裡。」
衝突時瞬息萬變,無論是示威者或是警察,擠在一起就是連連的海浪。甚麼都在發生,記者如何言說真實?「局部不是真實,但細節總的來說就是為了真實,可能是眼神、氣氛。現場很多年輕人都在說『革命』,年老的又明顯不是這樣想,但大家都希望有一種混沌的感覺。」她形容,混沌往往亦是真實的一種,但記者有時卻要假裝自己知道「真實」,其實沒有,「很多記者只是告訴事情發生在甚麼時候,但我覺得我看到的更真。」最後兩字,她加重語氣,肯定地說。
沒有太平凡的人物,只有太平庸的採訪者
「這個世界沒有太平凡的人物」,譚蕙芸在書裡這樣寫,意思是,特寫新聞能讓社會議題從「小人物」身上提煉出來,亦從中豐富對他們的了解。《文字欲》裡的第一篇人物特寫,就是一位名叫蘇太的母親,講述她照顧嚴重智障兒子的經歷,主要關於弱智人士的牙科保健,亦透露了蘇太與兒子的生活。譚蕙芸說,書由這篇開始是刻意鋪陳的,因為蘇太是素人,也是弱勢社群:「真實嘛。但也難做。這篇訪問在外面沒有人要的,但我很喜歡。」
難做的原因,是因為「蘇太」這種素人一般會被認為沒有知名度,沒有市場,採訪或需要花更大的心力。不過,只要信任,他們更願意和你溝通。相對上,採訪知名度較高的人更節省時間,因為他們早已訓練出一套應對方法。但譚就是不滿,她要的是真實:「明知道這些人又有公關又有各樣,給你半小時、十五分鐘,你會感覺到根本不是一個人在說話。其實大家都知道,卻又像共犯一樣把這個人寫得很正面,我覺得虛偽。為何要幫人塗脂抹粉呢?」所以書裡還有另一句,「只有太平庸的採訪者」,不甘平庸,往往要花更大力氣。
更有趣的地方是,書裡除了像蘇太這樣的受訪者,也有像廖啟智、黃之鋒這些為人熟悉的大眾面貌。廖啟智有關香港電視發牌風波的專訪,捕捉了他悲觀的一面,當時刊出後譚蕙芸被人批評為「扭曲」、「不正面」,再提起仍然有不被理解的在意:「你把廖啟智寫得那樣陰暗,人們就說你詮釋他,說你不真實,最令我火大就是這回事。」直到一次跟廖碰面,他說了一句「篇文寫得好好」,「喂,不是我讚他所以寫得好,而是把他寫成這樣陰暗,他讚你寫得好。你明唔明關鍵就在這裡。」
由此可見,即便是為人熟悉的「名人」,也可能存在我們不知道的一面。要知道真實,需要的也是理解:「你以為以往你呈現出來的他是真的,可能那個未必是,或只是當時如此,我不知道。總之採訪時我看到的他,整個人的呈現就是一個很灰很負面的人。但是,灰也可以很有誠意、很願意表達嘛。你明唔明我的意思?我覺得那些人連這個層次都理解不到,那我也幫不了你。」
為何堅信文字報道?
譚蕙芸在訪問中提到,她現在愈來愈傾向相信文字報道,而非照片或是影片。觀乎新聞行業的趨勢,因為社交媒體與現場報道的興起,長篇的文字報道似乎不是最受歡迎的文類。譚為何相信文字?她的答案,仍然是「真實」。
幾天前,譚來到新城市廣場的客戶服務部採訪,有人把一個伯伯介紹給她。這位伯伯一直說話,人群開始聚過來,就連直播的手機都過來了,她說,很快便感覺到這個交流並不真實:「整個氣氛你感覺不到真實。你的機器愈大,要令一個平常的人覺得要做回自己,慳啲啦。」那就如把鏡頭放在面前,人就會變得不自在,像被一對眼睛凝視。對譚而言,機械的東西愈做得多,距離真實就更遙遠。文字則是平民化的工具,適合她在合適的環境下完成採訪,細心觀察,可以藉由文字呈現出來。寫作的靈活性亦較強,容讓她嘗試不同的寫法。
又如電視新聞涉及很多採訪以外的工序,打燈、收音,很容易干擾真實:「當情緒來到,『等等先,後面隻船要過』,然後才回來繼續拍,那已經不是『回來』了。時間延遲整件事都錯過了,你明唔明啊?保持不到那種『鮮活』,破壞了人性的真實。」甚至有電視製作不是建基於對真實的信心,為了拍攝早早寫好問題,方便一問一答,「但我覺得真實就是不要綵排嘛,新聞都要綵排就是悲劇了。對我來說,沒有甚麼比逼近真實更重要。我的敏感就是,感覺到事情是假的、虛偽的,我就會非常厭惡,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潔癖』──妖,咁假嘅!」說畢,她笑了一笑。
對「真實」的執著,或許是每個記者心裡的一團火。但使譚蕙芸顯得稍有不同的,是她對人性裡的真實充滿好奇和關注,就如她所說,她會往水裡跳再爬回來,然後才寫。她在《文字欲》裡輯錄的人物專訪和新聞寫作心得,正正是她浸淫在不同人的世界,然後帶點抽離地視察自己的寫作,得出所謂「特寫新聞」的整全概念──感知他人的主觀經驗,從中書寫我們不知道的事情。維繫其中的,仍是「理解」,如何明白他人。
「今時今日出書,你是當一個campaign來做。你明唔明我的意思?不是因為有一堆好文想給人看,而是你有一個信念,有一些完整的信念,你要告訴這個社會,例如想鼓勵好的新聞採訪,或是鼓勵年青記者,『喂這一行是可以繼續做下去的』。很老套吧,但一本書做得好是可以幫到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