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年代在沙田區住過四年,我對新城市廣場懷有感情。昨晚從白天遊行、傍晚十字路口攻防,到晚上趕到新城市廣場。從狹窄的通道進入中庭,我目定口呆,第一個感覺是:「這是新城市『戰場』」。
人數不多的警察在地下有點進退失據,樓上有人不斷扔雜物。落單的警察被圍打,示威者被群起而上的警員制服帶走。仰頭出現一個畫面:閃閃發光的霓虹燈飾令人目眩,美女廣告燈廂面前,兩傘硬物從頭頂飛來,地面被不知名液體弄得濕滑跣腳(所以才出現有人不斷跌倒情況),空氣中瀰漫着刺鼻胡椒氣味。
整個畫面好超現實,全副裝備防暴警在中庭列陣進攻,來購物的顧客被困商店,店鋪紛紛落閘,員工和客人滯留店內,在Zara的大玻璃後,買衫客人八卦地隔着玻璃觀看,拿手機拍下這套混戰劇目,他們的表情有驚惶也有好奇。
名牌化妝店的透明閘後,多名化妝小姐被困,神情有點慌張,鄺神跟她們說:「我帶你們到安全地點」。化妝小姐始放心開閘,跟着他離開,離去前不忘回頭甜笑揮手。
那邊廂,中庭變了浴血戰場,警民已變成敵我對陣,那是埋身肉搏,你死我活拼了老命,為了保住「我方兄弟」為目標的一場戰爭。記者一邊拍攝,又要顧住自身安全,有行家形容得貼切,四五層高一圈一圈的環迴式走廊,讓圍觀者有地利去空投雜物,警員要上樓驅趕有難度(外圍警力已用了很多):「成個羅馬鬥獸場咁」。
落單警員被人圍着打,有議員出手阻止,最後攝記以自己身軀騎在警員身上保護,事件才告一段落。我立即想起旺角騷動,也有警員被打,最後有電視台記者解圍。
這根本是新聞學倫理科的教材。昨晚我即場跟行家學術討論:「你在現場,會不會出手救個警察?」理論上,記者要中立,兩邊都唔幫,不應介入衝突任何一方,否則會被質疑中立性。但令我訝異的是,有年輕記者,中年記者都表示,如果有人(包括警員)「被打到就來死」「都會想出手幫」「但未必有勇氣幫」「怕被人起底」。
我這個不識趣的新聞老師不斷追問:「那是不是偏幫了一方?」「如何判斷佢就死?」討論下去,原來,同場大部份記者心底裡並不是「幫警察」,反而較認為示威者是弱勢的一方。「始終示威者是雞蛋,警察有裝備,面對此種危險情況也是其工作崗位一部份。」記者都知道,有攝記在場,警察會克制一點。
後來,更知道救了警察的攝記,就是前一天有份伸手把差點在上水墮橋的16歲少年拉上來的同一人。記者們都認同,少年跌落橋,如果你剛巧在旁,伸手救是合乎情理,那是一條人命。警察被圍打至重傷,情況就更複雜。而諷刺是,出手救人的攝記,乃是今場運動中被狠批「出賣港人」的傳媒機構。
在抗爭場景之中,事實不是一幅黑白分明美麗的圖畫,敵我未必清晰可辨,真相埋藏在渾濁之中,令人心理上難以接受。而記者的觀察,事物展現各種層次,今日搞成咁,涉及複雜的前因後果,要數就要數回不見血的結構暴力,數回612警察濫用暴力的過去,新仇舊恨,千絲萬縷。
宏觀的形勢,現場的亂局,記者一時三刻都消化不了,更遑論有系統報導出來,如果有人說可以很簡潔告訴你事實真相,我會懷疑。昨日的觀察,我見到人性的光輝,也夾雜着人性的幽暗。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在無政府狀態下,只能回歸到每一個人當刻的道德判斷,那種抉擇接近直覺與第六感,也不是有足夠時間冷靜理性邏輯思考的結果。
混戰之後,又有另一批年青人走出來,靜靜地彎腰把散落一地的物資和垃圾收拾,膠樽整齊分類,有街坊來「尋寶」,商場地板又光潔如新,三個鐘頭的戰場,又回復窗明几淨。
運動已發展到一個地步,因為政府的不作為,政治訴求不被回應,所有忿怒已化成警民之間的衝突。背後最邪惡的,最應被針對的,最逃避責任的,其實是特區政府的高層。沒有拿出應有的政治勇氣,龜縮躲避在槍桿子後,令香港變成警棍治港。
但警隊只是在打一場不斷後退的仗。現場觀察,無論是從樓上提供保鮮紙的公屋居民,到協助示威者離開現場的商場保安,到收留抗爭者的食店阿姐,到喝倒彩的沙田屋苑平台居民,示威者即使幾「暴力」,仍然得到頗大量市民的支持。民心所向,目前仍在示威者一方。警隊幾萬人縱多,若要和全民對壘,除了更多浴血和兩敗俱傷的場面,沒有其他結果。
見血的傷或許有機會康復,整個社會內部的無形創傷,甚麼時候有機會治癒,難以估計。
政治問題,政治解決。各位社會賢達,你們不出手,香港就無救。
〈編按︰原文見於譚蕙芸臉書,感謝作者授權轉載。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